佩切克宮紀念館的壹角
伏契克出生地的紀念牌
伏契克紀念詩碑
簡平
每年的9月8日是“世界新聞記者日”,這個節日是為了紀念捷克反法西斯戰士、新聞工作者、作家尤利烏斯·伏契克而設立的。1943年9月8日,伏契克被德國納粹絞殺於柏林勃洛琛斯監獄,雖然犧牲時年僅四十歲,但他被捕後在布拉格龐克拉茨監獄裏寫下的不朽名著《絞刑架下的報告》,卻讓世人永遠銘記。
2019年9月,我和朋友專程前往布拉格,在捷克伏契克協會的幫助下,仔細尋訪伏契克生活、工作、戰鬥過的地方。歲月流轉,歷史變遷,如今,伏契克地標在這座城市裏或顯或隱。
杜什科沃街20號:出生地
杜什科沃街是位於斯米霍夫區的壹條長長的大街,很直,直到小斯特蘭那墓地附近才劃出壹條彎線,由此繼續向前延伸。可在壹百多年前,這裏已經是大街的盡頭了。杜什科沃街20號是壹幢五層樓房,1903年2月23日,伏契克就在這幢樓房的壹層出生。
眼前的這幢樓房,石砌的外墻是土黃色的,大門左側壹***有三個房間,第壹間和第二間便是當年伏契克家的寓所,兩扇窗戶中間的墻上有壹塊石刻的紀念牌,形如打開的書本,上面寫著伏契克出生的年月日。
伏契克很早就能背誦捷克著名詩人聶魯達《墓地之花》裏的許多詩篇,在聶魯達的筆下,小斯特蘭那墓地風景如畫。從他家的窗戶望出去,大街對面壹側是綠色的山坡,山坡上有壹棟名為“彼爾特拉姆卡”的屋子,伏契克時常想象許多年前音樂家莫紮特在屋子裏創作的情景。而從家出來,旁邊有壹條向上的坡道,伏契克可以從這裏看到父親工作的林霍夫機器制造廠那高高的圍墻。通過實地走訪,我對伏契克的成長環境有了直觀的了解,從而對他有了更為深刻的認知。
伏契克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中長大的——壹方面,他受到聶魯達、莫紮特所給予的文學和藝術的熏陶,另壹方面,他目睹了生活在社會底層的工人們的艱辛,這促使他成為壹個既酷愛文藝又關心百姓疾苦、反對社會不公的有理想、有 *** 的熱血青年。如此便不難理解這個從小就有著文、作詩、演劇天賦的孩子,為什麽會在十二歲時創辦了綜合性雜誌《斯拉夫人》周刊,在十五歲時成為 *** *** 運動的組織者,在十八歲時加入了捷克斯洛伐克 *** 尤利烏斯·伏契克簡介,在地下鬥爭最激烈的時候依然孜孜不倦地進行文學研究和創作了。然而我又在想,如果不是為了反抗法西斯入侵而拿起武器、不是為了追求建設更加美好的社會而投身革命,那麽伏契克就會如他自己立下的“長期以來的理想”那樣,壹輩子獻身祖國的文學事業,因為他認為在文學中能夠聽到人民的聲音,這個聲音會使人們在黑暗中永不迷航。
希圖西大街1133號:被捕處
希圖西大街位於布拉格十四區,離龐克拉茨監獄不遠。相較於市中心,這裏較為僻靜,所以從上世紀三四十年代開始,此地建起了成片的新式住宅區;與打上歲月痕跡的老建築不同,新式住宅被賦予了現代化的舒適理念。1942年4月24日晚十點左右,伏契克在希圖西大街1133號那幢新樓裏被蓋世太保逮捕。
如今這片住宅區綠樹成蔭,恬靜依然,早先建設的樓房並沒有多少變化,連門牌號碼都沒變。推開半敞半閉的鐵門,往下走五級水泥臺階,映入眼前的是壹排深黃色與淺黃色相間的四層樓房。我們找到了當年伏契克被捕的那個房間,是最右側樓房壹層的第壹間。
七十七年前的那個晚上,這裏發生了驚心動魄的抓捕事件。當時這間屋子的主人是電車工人葉林涅克和他的妻子,捷克淪陷後,他們都投身於抵抗法西斯的地下工作,他們家也因此成為伏契克與他人秘密聯絡的據點。那晚,在打入 *** 內部的奸細德沃夏克的告密下,蓋世太保撲上門來。當時屋子裏壹***有六個人,九個全副武裝的蓋世太保砸門闖入後,並沒有發現站在身後陰暗處的伏契克。蓋世太保將那五個人逼到壹處,用槍對準他們,有兩支手槍的伏契克本想開槍,卻在猶豫兩三秒後選擇站了出來,把兩支已經打開保險的手槍扔到床上,束手就擒。多年後,伏契克的選擇受到了質疑,很多人認為他應該開槍拒捕。
可當我讀過伏契克自己和他人所寫的有關抓捕事件的文字後,卻為伏契克當時的選擇感到敬佩。伏契克是壹個冷靜沈著、敢於獻身,有信念、有意誌、有堅守的人,同時在他身上,還有壹種知識分子的高尚道德。我認為伏契克的選擇出於兩點:第壹,他可能覺得如果他開槍的話,蓋世太保肯定會進行還擊,雙方對射極有可能使那五個人的生命受到威脅,說不定他們會先於他被打死;即便他開槍自殺,槍聲也會引起蓋世太保的註意,他們仍可能被打死;第二,伏契克不願其他人被捕而他自己僥幸逃脫,那樣他會背負道德的罵名,壹輩子受到良心的譴責,他要與其他同誌生死與***。
記得伏契克曾描述葉林涅克的家整潔得難以置信,墻上掛著壹些相片,家具和書架樸素大方、光滑而時新。我從外張望,有壹扇窗戶開著,窗紗因秋風而舞動。與此同時,鐵門左邊的高臺上傳來孩子們的嬉鬧聲,他們在陽光下笑著、追逐著,全然不知這裏曾有過壹個黑暗、恐怖的夜晚。
佩切克宮:刑訊室
在市中心的瓦茨拉夫廣場附近有壹幢非常美麗的建築,名為“佩切克宮”,如今是捷克工業與商貿部的所在地。在佩切克宮拐角的墻上立著壹塊銅鑄的紀念銘牌,壹邊寫有伏契克的警句“人們,要清醒啊”,壹邊是壹位反法西斯誌士的雕像,旁邊標有年份:1939-1945。自1939年德軍入侵後,這幢原為百萬富翁佩切克的私人住宅便被納粹占用,德國蓋世太保駐布拉格司令部就設在這裏。1939年至1945年,這幢美麗的建築成了迫害反法西斯誌士的罪惡之地。
伏契克被捕當晚即被押往佩切克宮,在這裏經受了極其殘酷的審訊。我們步入佩切克宮,走進地下層,這裏曾是蓋世太保設立的刑訊室中的候審室,如今已開辟為專題紀念館。給我們做講解的庫爾萬尼克是捷克自由戰士聯盟副主席,壹位退休的上校。
我看到了布滿各種刑具的審訊室、黑暗狹窄的單人拘押室、壹張張用來擡送打暈甚至犧牲誌士的擔架……讓我震顫不已的是當我走進那個臭名昭著的“電影院”時,庫爾萬尼克突然臉色壹變,用手裏的講解棒指著我,命令我在那排沒有靠背和扶手的深棕色長條凳上坐下,要求我挺直身子,雙腿並攏,兩只手平放在膝蓋上,臉朝向那堵空白的墻——這時我才意識到,他想讓我親身體會壹下蓋世太保在這裏是如何審訊和折磨誌士的。伏契克曾描述過詳情:所謂的“電影院”是候審室,壹間寬敞的房間,放著六排長凳,受審的人在凳子上直挺挺地坐著,在他們面前是壹面光禿禿的墻,猶如電影院的銀幕,然後蓋世太保讓受審者望著墻壁,把過往的事情在腦子裏壹遍遍地“放電影”。伏契克說:“我在這裏成百次地看了關於我自己的影片,成千次地看了這部影片的細節,現在我嘗試著把它敘述出來。”這就有了每次他在佩切克宮被審訊完回到龐克拉茨監獄之後,用鉛筆頭在壹張張碎紙片上寫下那舉世聞名的著作《絞刑架下的報告》的畫面。
我問庫爾萬尼克,我現在坐的這排長凳是當年留下的還是後來復制的。他告訴我,這就是伏契克和眾多誌士當年坐過的凳子,是實物,是歷史的遺產。看著已經褪色長凳上壹個個大小不壹不知何故生成的洞眼,撫摸著木頭本身的紋理和人們留下的壹道道劃痕,我受到了強烈的震撼。或許有些歷史遺產就該讓人們去觸摸,就像在佩切克宮的“電影院”,只有親身坐在長條凳上,才能感受在這“人間地獄”裏,誌士是怎樣為理想、為自由、為未來付出鮮血和生命的。
霍萊紹維采車站:紀念碑
霍萊紹維采車站集火車站和地鐵站於壹體,人頭攢動,川流不息。這個車站剛建成時稱“伏契克站”,1989年後改為現名。當時為了紀念伏契克,車站大廳的兩塊大理石柱被制作成紀念碑,分別有伏契克的側面頭像浮雕和伏契克的傳世名句。
可是今天,當我踏進車站,來到紀念碑前,看到的狀況令人難以平靜。自體制改變後尤利烏斯·伏契克簡介,捷克湧動著壹股否定伏契克的思潮,有人認為伏契克是壹個被捧上神壇、被神話了的人物,於是他的雕像被移出國家博物館,車站附近的伏契克公園也更換了名稱。去車站前,我到原來的伏契克公園參觀,不管怎麽說,過去矗立在公園門前的那尊塑像現在還保留著,只是挪到了奧爾沙尼公墓,但車站裏的伏契克側面頭像浮雕卻被人挖掉了,如今只留下壹點輪廓。這個輪廓讓人心怵,眼睛的部位如此突兀,仿佛是睜大眼睛凝視世界。我在損壞的浮雕前站立許久,覺得由壹個壯烈犧牲的反法西斯英雄來承擔被後人神話的結果是不客觀、不公正的,而現代社會制造的各種神話也是不能被接受的。好在另壹塊大理石碑上鐫刻的伏契克名言還安在:“我們為歡樂而生,為歡樂而戰鬥,我們也將為歡樂而死。因此,永遠也不要讓悲哀同我們的名字聯系在壹起。”
伏契克紀念碑在霍萊紹維采車站隱沒了,令人欣慰的是,在布拉格市郊壹處寧謐居住區的街心花園裏,至今聳立著壹座伏契克的紀念詩碑。這座詩碑上面也有壹尊伏契克側面頭像浮雕,最讓我動容的是詩碑上刻著壹首短詩:“他沒死,他還活著,照耀著每個地方,每個人。”
距離詩碑不遠處,有壹條掩映在綠樹中的小河,河水淙淙,流向遠方。我俯瞰河面,想著伏契克在《絞刑架下的報告》中寫的那段話:“我愛生活,為了生活的美好,我投入了戰鬥。人們,我愛妳們,當妳們也以同樣的愛回報我時,我是幸福的;當妳們不了解我時,我是痛苦的。如果我曾得罪過誰,那就請原諒我吧!如果我曾安慰過誰,那就請忘卻我吧!”在布拉格尋訪伏契克地標,似乎是伏契克為我們準備好的最恰如其分的結語。
這時,我感覺那淙淙的河水正流過我的心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