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壹句歇後語是這樣的:三十兒晚上打壹只兔子——有他不多,沒他不少。
如果要評論壹個人施加於他置身其中的集體的影響,我覺得把這句歇後語用在L身上最恰當不過了。不知道在妳(本文讀者)身邊是否也有許多這樣的人,他們默不作聲,埋頭於自己的學習、工作、生活之中,平淡得幾乎引不起人們的註意,他們存在或者消失,都不會在別人(親人除外)的生活中蕩起壹絲漣漪。
每天,L是怎樣經過我的身邊走進教室的?不知道。當我看到他的時候,他正安靜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桌面上擺著書或作業本。每天,有哪些同學和L在壹起聊天、討論問題?不知道。我看到他的時候,他正壹個人安靜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全然不管周圍同學們說笑打鬧的場面。課上,L的聽講狀況如何?不知道。沒有壹位科任老師向我反映過L的聽講狀況,既沒人說他聽講專心,也沒人說他課上搞什麽小動作。作業呢?不曾聽到哪位科任老師向我反映過作業完成沒完成、工整不工整。考試成績呢?既不靠前也不靠後。在我的課堂上呢?L從不主動舉手回答問題,課下也從來沒有拿壹個問題來請教過我。偶爾註意到他的時候,既看不出他是在專心聽講,也看不出他還是在走神兒,頭總是稍稍向下低垂,眼神不特別集中也不縹緲……
每天,我都把關註的眼神投向表現極端的孩子們。要麽,他們以自己花朵般的優秀得到我的贊賞。要麽,他們以荊棘般的殺傷力引起我的防範,生怕壹不小心,他們就會給我——其實是給班集體惹出亂子來。稍有平靜的時候,我又想自己能夠安下心來讀壹點兒書、備課、思考壹些問題。所以,常常忽略了那些“沒有棱角”的同學,仿佛他們不是我工作的對象。這樣的狀況持續了很長時間,終於有壹天,我意識到了我對於L的失職。
那天,我坐在辦公室裏,像放電影壹樣把班上的同學在腦子中過壹遍,忽然發現,在我的記憶中,居然沒有壹次與L單獨談話的記錄,雖然他比不上C、B等同學優秀,但是比起W、F等同學來,不是可愛得多嗎?最起碼,他從來沒因為自己不恰當的行為表現給班上帶來不良影響,引起我的煩惱,就沖這壹點,我似乎就應該很感激他,可是,我卻忽略了他的存在,豈不是罪過?
我開始主動接近他。課上對他的提問多了,課間與他聊壹些家常,家長來給他送鑰匙,我讓他猜壹猜今天上學來的時候忘了帶什麽?然後,我把鑰匙環兒套在手指上,在他面前轉了幾個圈,我看到他居然笑了。這是我第壹次明確地看到他笑的表情,他笑得很羞澀,無聲,只是嘴角向兩邊兒咧開,頭依然是低垂著的。然後,他從口袋裏掏出壹串兒和我手上壹模壹樣的鑰匙。這回輪到我開心地笑了。
每學期末,作為班主任,壹項必不可少的繁重工作就是,在學生手冊上給孩子們寫操行評定。我願意把它當成壹次我和學生們的對話。像“熱愛集體、團結同學、尊敬師長”之類的簡單套話,我是懶得翻來覆去地用在每壹個同學身上的,總得找出他們與眾不同的地方說事兒,表揚,鼓勵,勸誡,期望。
現在,我手裏拿著的是L的學生手冊,前面已經寫過兩次了。這次又左右為難,不知從哪裏下筆,好壹會兒,才終於想出壹句話來:“妳是壹個踏實的男孩兒,像校園裏的樹,成長,但默默無語。”
像校園裏的樹!終於,我隨口說出的這壹句話啟發了我的靈感,就順著這個思路寫下去吧。“妳是壹個為人寬厚的男孩兒,像校園裏的樹,總是為人們捧出壹抹綠意;妳是壹個追求上進的男孩兒,像校園裏的樹,迎風舞動枝葉;妳熱愛集體,熱愛生活,像校園裏的樹,堅持腳下的壹方土地;妳團結同學,尊敬師長,像校園裏的樹,總是迎著陽光微笑;妳努力學習,奮發進取,像校園裏的樹,迎著風雨,迎著冰霜。樹有許多優秀的品質,耐心地讀壹棵樹,也許妳就能讀懂人生。老師希望妳今後不斷地進步,最終長成壹棵參天大樹,成為社會的棟梁。當然,樹在成長的過程中需要不斷地剪掉斜枝歪杈,人在生活的過程中,要不斷地修正自己,以求盡善盡美。”
寫完這段話,正好最後壹節自習課的下課鈴聲響起,我宣布放學。在L經過我身邊的時候,我叫住他,對他說:“過來,L,看看我給妳寫的評語,有沒有不恰當的地方。”隨後我就讀給他聽。他聽完之後,無聲地微笑著,依然是羞澀的,對我說:“‘努力學習,奮發進取’不對,我還沒開始努力呢!”
“哦?是嗎?還沒開始努力呢?那麽,就從現在開始努力吧!”我同樣微笑著對他。
“現在努力有些晚了,再有兩天就期末考試了。”L說,“我從下學期開始努力。”
“從今天開始努力就比從明天開始努力要早,從明天開始努力就比從後天開始努力早。還要等到下學期嗎?”我說。
“那我從現在就開始努力。”
我覺得,這算得上是我與他交談最成功的壹次記錄。我希望他能開心,並希望看到他真正努力學習,爭取最佳成績。我希望通過我的努力,能夠改變他目前聽講的狀態,讓他學會並敢於用眼神與老師交流,我還希望他能改變自己的朋友觀——他曾經說,他沒有知心朋友,因為他認為朋友不壹定非要知心不可——如果他也能在課下時間與同學們談天說地,壹定會很開心,孔子說,獨學而無友,則孤陋而寡聞,壹個人怎麽能沒有知心朋友呢?即使是樹,獨木也難成林。
曾經,在特別苦悶和茫然的時候,我對著校園裏的樹長時間發呆。想樹是無知無識的吧?想樹是無欲無求的吧?想樹是無苦無痛的吧?想樹是無喜無悲的吧?想來想去,也沒有結果。最後,又想:“樹知道我在想它嗎?樹知道我其實不是在想它,而是想通過觀察它的表現來透視生命的本質嗎?”樹沒有給我任何語言上的回答,它以搖曳的姿態,以日甚壹日的枝繁葉茂,以年勝壹年的粗壯,以在淒風苦雨中的挺立,給了我最好的回答——樹就是樹,無論人們怎樣認識它,它只管生長:向下,向大地深處探索;向上,向著陽光伸出無數的臂膀。
其實,我最希望自己是校園裏的壹棵樹,可是,我卻把它寫進了對學生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