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這個消息,許多人腦海中,大概都會出現阿甘壹路奔跑、永不停歇的畫面。
這些年來,扮演阿甘的阿湯叔湯姆漢克斯,某種程度上已經成為美國好人的代表詞,前段時間湯姆·漢克斯夫婦確認感染新冠肺炎,讓人揪心了好些天。好在,兩夫婦都痊愈了。
但算起來,我們也已經很久沒坐在電影院看過阿湯叔主演的電影了。
直到這部——
電影開場,阿湯叔扮演的主持人推門走進小屋,唱著歌,打開壁櫥,脫下夾克衫,換上紅色的毛衣開衫,微縮小城市景觀閃過……
主持人說出和片名相同的節目名開場白——《鄰裏美好的壹天》。
這主持人可有來頭——弗裏德?羅傑斯,美國壹代傳奇兒童節目主持人,幾代美國人看著他的節目長大,號稱美國老爹。據說,美國人那種骨子裏的樂觀,都有他獨壹份的功勞。
電影因此也被稱為——美國好人演出的美國好人。
這還能有錯?果然,各種口碑蓋章:影片獲得2019年《時代周刊》評選的年度十佳電影之壹,爛番茄新鮮度高達95%,阿湯叔憑此片提名奧斯卡最佳男配,同時也被授予金球獎終身成就獎。
但,電影並不是壹代傳奇主持人的傳記,相反,是改編自真實事件,壹場對美國老爹的新聞調查,背後的深度質疑是:純粹的真善美究竟是不是只存在於兒童節目裏的表演和偽裝?
由這麽壹個劍走偏鋒的角度,能講好壹個美國傳奇的故事嗎?羅傑斯遺孀眼中,最適合飾演這位傳奇人物的阿湯叔又能演出人物精髓嗎?
看完電影我只想說:這兩個男人和這部電影,太溫柔了。
什麽是“鄰裏美好的壹天”?
先放壹個跨越30年的彩蛋。
湯姆·漢克斯曾經演過壹部叫做《地獄來的芳鄰》的恐怖喜劇,他在片中最郁悶的時刻,就躺著看羅傑斯先生的節目——《羅傑斯先生的鄰居》。
節目開播於動蕩不安的1968年,連續播出了33年,他本人為節目創作的主題曲,也幾乎是近半個多世紀以來,美國人耳熟能詳的節目主題曲。
30後,阿湯叔又親自演出了這個美國傳奇。
羅傑斯先生在美國,大概約等於董浩叔叔,他是兒童電視之父,被譽為“除上帝外最完美的男人”,33年在節目中只穿壹套衣服、始終保持體重不變。
節目的成本極低,布景粗糙,全靠羅傑斯用手套玩偶扮演各種小動物,演出壹些故事。
他不僅負責主持,還要寫臺本、扮演木偶,更是包攬了節目的詞曲和演唱。
就這麽壹檔節目,在美國公***電視網 PBS 播出30 多年,播放了 895 集,成為了當代美國青年的集體成長回憶。
這檔節目豈止帶著羅傑斯強烈的個人風格?他就是這個節目。
33年裏,他會拿出壹個錄了笑聲的盒子,告訴大家笑容的種類,會告訴孩子們,雨天也很有趣,因為能看雨點在手掌上跳舞。
節目就這麽順風順水播了33年?實際上節目才播出沒多久,就險些連電視臺壹起被端掉。
當年節目播出平臺——PBS遭遇關停危機,生死存亡之際,PBS組隊去參加聽證會,倒黴的是,要說服的正是因為反對電視臺而成為國會核心成員的議員。
聽證會開了兩天,關鍵時刻,羅傑斯出場了,他把提前準備的10分鐘證詞當廢紙丟掉,來了壹段臨場發揮——
結果竟像壹部好萊塢電影中的情節壹樣,這位議員被深深打動,不但沒有關臺,還給增加了預算。
其後數十年,羅傑斯和他從未替換的布偶壹起迎來了包括馬友友在內的著名客人,羅傑斯也獲得四個艾美獎,1997年的艾美獎終身成就獎。
這樣壹個近乎完人的角色,還有什麽可質疑的嗎?
然而電影偏偏略過了類似上文中提到的羅傑斯人生中的高光時刻,卻將故事聚焦壹場針對羅傑斯美國老爹神話的調查上。
故事好像要戳破的是:他對小朋友的關心,會不會只是他混飯吃的活計?
所謂的純真會不會也只是精心算計與人設?
說到底,我們能相信這世界上還有完美好人嗎?
故事壹開場,就給羅傑斯送上壹位狠角色。
其原型人物是就職於《 時尚 先生》雜誌的湯姆·朱諾,多多年前,就曝光了凱文斯派西。這個角色,就像主創親自來找茬——美國老爹,是真的嗎?
電影中,他就像眼光狠辣的鷹犬,壹采訪,就遞刀——“妳所扮演的羅傑斯先生,他是個英雄嗎?”
什麽意思?扮演?
這不是已經挖好坑,等羅傑斯先生自己掉進坑裏來?
可羅傑斯怎麽回?不順著他挖的坑跳,反倒瞇著眼睛問:妳臉上的傷,是怎麽來的?
本來是羅伊德采訪羅傑斯,這壹下角色互換。
順藤摸瓜發現羅伊德父親拋妻棄子,如今父親癌癥晚期,想要求得原諒。
這壹下,故事有意思了。
但這證實了羅傑斯是完人嗎?
我的論斷又被否定了。
電影幾乎無時無刻不在唱著完美的反調:羅傑斯要表演如何撐帳篷,折騰半天累得直喘,帳篷還是打不開。最後羅傑斯竟然直接放棄……直接把所有人看懵。
再看那些欄目組成員的表情,大概早就煩透他了。
電影還暗示這位美國傳奇曾被叫停過節目,壹停就是三年,起因則是孩子們的知心大叔與親兒子的關系不好。
可就是這麽壹個會疲憊會脆弱的男人,讓觀眾感動了幾十年。
不矛盾嗎?但這也恰是電影最難能可貴的地方。 它向人們展示了壹個美國神話背後的孤獨、脆弱、堅持和樂觀。其實,治愈了無數孩子的美國老爹,也在用治愈別人治愈自己。
真實的羅傑斯,不正是因為童年時期身體不好,才找到制作兒童節目最重要的靈感來源嗎?
電影的巧妙在於,帶著破壞的視角,闖入羅傑斯純善的世界。質疑到最後,反倒讓羅傑斯這個角色發出更真實的光。
導演瑪麗埃爾·海勒用的辦法是——孩童視角。
她用如同電視欄目場景裏的玩具車、公路和城市模型,完成了轉場動畫、錄棚場景和現實故事之間的融合,從孩童的視野裏,去重新打量這個世界。
看上去她贏了,但勝負的關鍵卻是他——
影片的成敗,當然在於阿湯叔的演繹。
正常情況下他是這樣的。
電影中的他是這樣的。
說實話,完全看不出他在「演」的痕跡。戲中的他,就是他演繹的角色本身。
但羅傑斯有多難演?首先是他聞名全美的語速悠緩,說話時都讓人有時間被拉長的幻覺。
阿湯叔自己也談到,這次演出最難的部分,就是學羅傑斯放慢說話速度。
另壹個問題是:兩個人雖然其實是六代表親,但,基本不像。
無法形似,唯有神似。由於要在影片中親手操作“丹尼爾虎”“星期五國王”等手偶,阿湯叔還學習了控制手偶的技巧。
人物表演,每個細微的動作都仔細研究過。
2003年,羅傑斯先生死於胃癌,他晚年壹直在忍受病痛。請留意阿湯叔在片末的表演,壹直用手搓著後背,壹個動作,勝過千言萬語。
而且影片越到後面,阿湯叔的語速越慢、動作越緩,因為老,就是壹種緩慢。
但這就能演好壹代傳奇了?真正的經典演繹,壹定有王剛所說的——神來。
電影中,阿湯叔提供了兩場神來之筆。
但阿湯叔怎麽看的?
頃刻間,食客停下刀叉,服務生停下腳步,餐廳像暴風驟雨後的湖面,忽然靜了下來,而阿湯叔的眼睛就這麽看著我們,像是看到我們心裏。
這壹刻,仿佛上帝之眼。那是壹個偉大演員的魔法時刻。
他望著我們,就像在問:這個比誰跑得更快的時代裏,妳們忘記了什麽?
直到他“謝謝妳陪我做這件事”的結束語,餐廳才再次恢復了剛才的嘈雜。
如果阿湯叔的表演到此為止,他在故事裏依然只是個療愈者,沈穩平和,春風化雨,觀眾就算對原型人物壹無所知,也很容易被其人格魅力代入和打動,但這位兩屆奧斯卡影帝沒有停在這。
請壹定留意電影最後三分鐘:攝制組都下了班,片場燈光布景都撤去,羅傑斯緩步走向鋼琴,猛然用拳頭鑿了三下鋼琴低音鍵,然後,他卻又悠揚地彈起了琴,現場觀眾,只有他自己。
發現沒?電影說了壹個如何與自己,與家人和解的故事,但阿湯叔的表演除了讓觀眾感受到羅傑斯先生的溫暖和真摯之外,還在影片落幕時分用壹場戲演繹出——“正常的生活是離不開痛苦的”。
只是壹場鋼琴演奏,卻蘊含百轉千回的心緒,濃濃的無力感,頃刻溢出銀幕。那壹刻,他賦予了這個角色壹種悲劇感:原來,能治愈世界的羅傑斯先生,終究無法治愈自己。
因為世間本無完人。
可人們為什麽需要羅傑斯,又為什麽需要這麽壹部電影?
據說阿湯叔在8年前就讀到過壹版劇本。
8年後,這個世界和羅傑斯生前的世界構成了更強烈的對比:世界變得更快了。
相比那些超級英雄酷炫爽快的快節奏打鬥,《四鄰》難道不是太慢了嗎?
更進壹步說:羅傑斯先生那套,還管用嗎?
人越長大越變得復雜。那小時候確信的,會不會只是兒童節目精心編織的謊言?
但羅傑斯先生是怎麽告訴我們關於這個世界的真相的?
《四鄰》從未回避世界的復雜,而是會跟小朋友探討壹些嚴肅的話題。“這個世界並不總是美好的,這壹點無論我們怎麽做孩子們遲早都會知道,但我們可以幫助他們理解並接受。”
所以節目中,會出現死亡,離婚和失蹤的孩子。
當年美國還存在非常嚴重的種族隔離政策,羅傑斯設計了壹幕情節:
大熱天他在院子裏用水龍頭沖腳,並邀請路過黑人警官壹起。
壹個小小的情節,潤物無聲。
壹個小男孩, 7 個月大的時候就患了腫瘤,身體殘缺靠輪椅行動。
在即將接受壹場重大手術之前,他去見羅傑斯先生。
兩人壹起合作唱了壹首歌,It's you I like。
歌詞是:我喜歡的是妳,不是妳的穿著,不是妳的發型,不是那些隱藏妳的周遭事物;而是妳原本的樣子,妳的內心和妳的感受。我喜歡妳的皮膚,妳的眼睛,妳的壹分壹毫,無論新舊。
太宰治有壹句名言生而為人,很對不起。
而這首歌中則包含著羅傑斯最廣為流傳的壹句話:我喜歡這樣的妳(I like you as you are)。
壹句小小的錦句,不知道改變了多少人的人生。
真實的世界是不完美的,但每個成年人其實都需要被童年治愈。
也正是因為直面現實,羅傑斯才成就了真正的童夢。
那麽在壹個殘酷現實世界,講述這樣的溫暖故事有意義嗎?
《鄰裏美好的壹天》紀錄片說了壹個故事:那場前文提到的餐廳戲,除了兩位男主,還有幾桌食客,他們沒有臺詞,連鏡頭也壹帶而過,妳知道他們是誰?
他們是劇中人原型——那位美國傳奇生前的家人、工作夥伴、好友,甚至是他的遺孀。
導演在現場對他們說,妳們就慢慢吃,隨便聊點什麽都好。
每個人都笑著,仿佛羅傑斯先生,就在他們身旁。
這壹刻,電影如夢,但又似真。
現實世界,痛苦是恒常的,電影是消解痛苦的秘密通道。
作為羅傑斯先生第六代表親的湯姆·漢克斯,在現實世界裏,即使他在澳大利亞拍戲確診新冠的當天,依然拍下了醫院的壹只落單的醫用手套,發到了自己的主頁上,提醒人們這並不是末日,只是簡單又平常的壹天。就像《阿甘正傳》中阿甘做的那樣。
過去的半年多時間裏,那麽多美好的人離我們遠去,生活越來越讓人難以下咽。
但接受痛苦,相信童夢,我們才能過好這壹生。
我們為什麽需要這樣的電影?因為長大的我們,依然需要童夢。
電影裏,羅傑斯先生因為趕時間要搭地鐵。但壹進入車廂就立馬被人認出來。
大家也不上來搭話,也不求合影,只是滿車廂的大人和孩子都為他唱起《鄰裏美好的壹天》的主題歌。
不知道多少人和我壹樣,在那壹刻飆出眼淚,那是我們逃離這個嘈雜世界的瞬間,世界越復雜,我們越需要這樣簡單中蘊含著復雜的電影。
曲終人散,2003年2月27日,羅傑斯在匹茲堡的家中去世。
但電影留下溫存記憶:溫柔善待他人,在未來的某壹天,也會被世界回報以溫柔。
也許是羅傑斯先生,也許是漢克斯先生,也許是我們自己。
因為溫暖與善意,永遠是我們以及我們所生活的這個世界需要的。
亮燈的時候,抹眼淚的我發現身邊還有壹位看哭了的孤獨的觀眾,我對他笑了笑,心想這又是鄰裏美好的壹天。
好電影大概就是如此,它告訴我們,這世界,總不至於太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