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的葦草
生來就有壹種宗教氣質的人是有福的,生來就是壹個快樂主義者的人亦是有福的,雖然他們是兩種不同的福分,並相互覺著對方的悲慘。真理並非總是采取邏輯的形式,甚至並非總是采取語言的形式,誠如歌德所言,只要它像在我們四周輕輕飛翔並帶來和諧的精靈,只要它像莊嚴而親切的繞梁三日的鐘聲,那就夠了,這就是我們對《思想錄》滿足的最大理由。無論如何,各種幸福之間的差別畢竟小於各種痛苦之間的差別,每壹種痛苦都是獨特的、個別的。所以,從壹個人的痛苦比從壹個人的幸福更能了解壹個人。《思想錄》中充滿了痛苦,這種痛苦並不是源於作者個人的得失,而是源於作者對人生的困惑和自己所體察到的人類的悲哀。
天才是埋不住的,除非他自己掩埋自己。有幾個思想家是留給我自己的,我心裏總是默默地給他們留著地方,我不知道他們什麽時候進入,我也不知道這個日子的早些來臨是幸或者不幸,但我知道,那是在我心如死灰的時候,雖然,也許從那死灰裏又會長起壹種綠色的植物,只要我的心還沒有冷到冰凍三尺,沒有板結到不能灌溉,我就要悄悄地和他們談話。不知為什麽,在眾多與我交談的人當中,帕斯卡爾是來得最頻繁的壹個,或許是因為他那本《思想錄》與我的思想貼得最緊。
在《思想錄》中,帕斯卡爾有壹句名言:人是能思想的葦草。思想形成人的偉大。它啟示我們,即使不奢望自己偉大,但仍然可以做壹株能思想的葦草。盡管微小幼稚,但我們思考著,是對自己的最大尊重,而正是在這種尊重中,我們超越了自己,超越了平凡。這本書已經誕生了300多年,可是第322年我才看見它的真正存在。在帕斯卡爾之前,有培根,有蒙田,但他最後壹個為我所知。與另外兩人相比,他必須最後為我所知,因為沒有思想的積澱,就無法接近他。我們很早就能讀懂《培根人生論》,再過上壹些年才可以讀懂《蒙田隨筆(集)》,而帕斯卡爾《思想錄》的姍姍來遲是壹個定數。這三部西方三大經典,最後壹部最耐人尋味,只有它能陪妳到閱盡滄桑和人情的老年。帕斯卡爾說出了我們雖有感悟但永遠也說不出的東西。他用壹串串精神的記錄證明,他是壹根最有尊嚴的葦草。這個體弱多病的人,就像蘆葦在風中搖擺,但在思想中有著哲學家的堅定。
《思想錄》向我們指明人是為思想而生存的事實,“而思想的順序則是從他自己以及從他的創造者和他的歸宿而開始”。但帕斯卡爾遺憾地看到,世人很少想到這壹點,人們只是想到物質享受、娛樂、賭賽,“想著打仗,當國王,而不想什麽是做國王,什麽是做人。”300多年後,這壹切有什麽重大的改變嗎?沒有。所不同的是,現代人不想打仗,不想做國王了,人們想得更多的是錢,是色,是名,是國王以下的官位,是壹切虛浮而功利的東西。“我們是如此之狂妄,以至於我們想要為全世界所知,甚至於為我們不復存在以後的來者所知。我們又是如此之虛榮,以至於我們周圍五六個人的尊敬就會使得我們歡喜和滿意了。”其實《思想錄》早就告訴我們,我們不只是壹些脆弱的葦草,我們更是壹些平庸的葦草,是深深地沈湎於世俗的葦草,濕漉漉的葉片墜滿了簡單而低層的欲望。也許,這是普通的蕓蕓眾生不可超越的命運。
因而我們這個世界需要哲學家和思想家來澄清壹些迷惘,畢竟不是所有的人都滿足於人生表面的光怪陸離和虛華。我慶幸自己還算是壹個熱愛思想的人,我不喜歡沒有思想的文章和藝術,不喜歡沒有內涵的任何東西,我向他們學習思索,在他們的書中檢驗自己的分量。帕斯卡爾的《思想錄》使我得到了徹徹底底的滿足。也許人們會想,思想是多麽累人的壹種生活啊,可不管它由於本性是何等的偉大,也不管它由於缺點是何等的可笑,正是它使我們有別於其他動物,並持有壹份尊嚴。既然人是壹根脆弱的葦草,那麽思想的纖維不是可以讓這葦草結實壹些嗎?(佚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