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項羽的毛病還遠不止於此。
韓信離開項羽投奔劉邦後,曾與劉邦有壹次長談,談話的內容主要是談項羽。劉邦問韓信,蕭丞相壹而再、再而三地向寡人推薦將軍,請問將軍有什麽計策教導寡人呢?韓信並不直接回答這個問題,卻反問:如今與大王東向爭權天下的,豈非就是項王?劉邦說是。韓信又問:大王自己掂量掂量,如果論個人的勇猛和兵勢的精強,您比得上項王嗎?劉邦默然良久,說:我不如他。韓信起身壹拜說,這就對了。便是我韓信,也認為大王不如他。這就奇怪。明知劉邦比不過項羽,卻要背叛了項羽來投奔劉邦,豈不是犯傻?韓信當然不傻。他向劉邦透徹地分析了項羽的為人,分析了項羽必然會失敗的心理和性格上的原因。依照韓信的說法,項羽至少有兩條致命的弱點,即“匹夫之勇”和“婦人之仁”。但在我看來,根據這壹談話,還起碼得再加兩條,即“小家子氣”和“小心眼兒”。?
先說“匹夫之勇”。
項羽這個人,應該說是很勇敢的。他這輩子,似乎沒怕過什麽,只有別人怕他。他的身體也好。《史記》說他“長八尺余,力能扛鼎”,可以想見其英武魁偉、肌肉發達、孔武有力,當不讓今日之斯瓦辛格輩,很能讓壹些崇拜所謂陽剛之氣的女孩子們心儀。公元前207年,趙王君臣被秦兵圍在巨鹿,告急的羽書雪片般飛來。當時救趙的諸侯之兵凡十余壁(營壘),卻無不做壁上觀,只有項羽率楚軍破釜沈舟,壹以當十,與秦軍血戰九次,動天的殺聲把諸侯將士的臉都嚇白了,這才大破秦軍,救出趙王。有這樣的膽量,又有這樣的體格,項羽便覺得如果不讓它們有用武之地,實在是壹種浪費,可惜了的。所以項羽便常常要逞威逞武。他雖然是主帥,卻喜歡沖鋒陷陣。每次戰鬥,都身先士卒,自然也都所向披靡。往往是,項羽的兵器還沒有出手,只不過瞪眼壹呵,對方便魂飛魄散,肝膽俱裂,目不敢視,手不能發,屁滾尿流,壹敗塗地。這樣的戰績,很是不少。我相信,每來這麽壹回,項羽心裏壹定充滿了快感。?
這種快感甚至使他忍不住要同對方的主帥決鬥。他對劉邦說,天下不得安寧這麽多年,不就是因為我們兩個嗎?幹脆我們兩個打壹架,誰打贏了,天下就是誰的,何必弄得天下人都跟著受罪!這真是英雄氣概十足,貴族派頭十足。可惜劉邦不吃這壹套。他才不會和項羽單兵獨練,徒手過招呢!於是劉邦咯咯直笑說,劉某鬥智不鬥勇。我相信,劉邦說這話時,也壹定是壹臉的痞笑。?
從審美的角度看,劉邦的表現壹點也不酷。但從政治學和軍事學的角度看,劉邦卻是對的。戰爭是政治的延續,是政治鬥爭的最高手段。戰爭的勝負,說到底,是政治鬥爭的勝負,至少也是戰略戰術的勝負,與主帥個人力氣、身材的大小沒什麽關系。項羽把打仗看得跟打架壹樣,也就是把政治視同兒戲了,簡直就是孩子氣。誰都知道,“兵不在多而在精,將不在勇而在謀”。項羽自己也不是不知道,否則他就不會去學兵法,不會說不學“壹人敵”而要學“萬人敵”了。可惜,事到臨頭,他學的“萬人敵”壹點也用不上,用得上的還是“壹人敵”。可見項羽實非帥才,不過是壹個特別霸蠻特別有力的匹夫。
早就有人比較過“匹夫之勇”和“君子之勇”。路見不平,拔刀而起,壹言不合,拳腳相加,這是匹夫之勇。因為只要有幾分血氣,有幾分力氣,不要有任何誌向和修養,隨便什麽人都做得到,而且也不會有什麽輝煌的戰果,因此是匹夫之勇。什麽是君子之勇呢?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麋鹿興於左而目不瞬,驟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這就是君子之勇。顯然,君子之勇表現的是沈著,是定力。蘇東坡說,這是因為“其所挾也大,其所致也遠”的原因。也就是說,為了遠大的理想,可以暫受壹時之辱,或不計眼前的得失。所以,“敵進我退”不是懦弱,“打得贏就打,打不贏就走”也不是怯懦。當然,壹味蠻幹,為當下的面子不顧遠大的理想,也不是勇敢。劉邦被項羽壹箭射中前胸,腰不能直,便順勢彎下腰去摸腳趾頭,還大罵說:臭小子,射中我的腳,然後掉頭就跑。這就有些機智,也可以說有些狡猾,但不能說就是窩囊和膽小。
匹夫之勇是壹人之勇,將帥之勇是萬人之勇。戰場上是不能沒有勇敢的,所謂“兩軍相敵勇者勝”。但是,這裏說的勇,是全軍之勇,而不是個人之勇。當然,在某些時候,將領的身先士卒,確能起到鼓舞士氣的作用,在冷兵器時代就更是如此。然而,項羽的沖鋒陷陣,卻並不完全是為了鼓舞士氣,有時也是為了自己逞能過癮。結果,由於他過於個人英雄主義,反倒讓其他將領和士兵覺得自己可有可無,哪裏還會有集體的智慧和力量?司馬遷批評他“奮其私智”(只靠個人),“欲以力征”(只靠暴力),兩條都說到了點子上。?
再說“婦人之仁”。?
婦人之仁和匹夫之勇好像是矛盾的。其實項羽這個人原本就很矛盾。他的性格中,有勇敢的壹面,也有怯懦的壹面;有殘忍的壹面,也有溫柔的壹面。項羽自稱西楚霸王,事實上也夠野蠻霸道的。他性情暴烈,恃強沽勇,殺起人來壹點都不手軟。會稽郡守殷通和他前世無仇後世無冤,而且還是打算和他們合夥起義反秦的,說殺就殺了。卿子冠軍宋義誇誇其談,其實是個蠢貨,雖然對項羽有點那個,畢竟並沒怎麽樣,也說殺就殺了。(宋義,故楚令尹,好言兵。他曾預言項梁失敗而不幸言中,只說明他有觀察能力,不能證明他有指揮能力。他當了統帥後,犯戰略錯誤還自以為是,又張貼布告說“猛如虎,狠如狼,貪如羊,不聽話的,都斬首”,結果反被項羽所殺。)
還有懷王,壹個半點用也沒有的“義帝”,項羽指東他不敢指西,項羽指南他不敢指北,要他搬家他就搬家,要他讓地他就讓地,又沒礙著項羽什麽,居然也派人把他謀殺了。最慘的是秦王朝的二十萬降兵,項羽居然在壹個夜裏把他們全部擊殺坑埋。二十萬人哪!二話不說就殺了,項羽只怕連眼睛都沒有眨壹下。?
然而在鴻門宴上,面對劉邦,他卻下不了手。
是因為劉邦與他無冤無仇嗎?殷通也與他無冤無仇。是因為劉邦於他有恩有德嗎?劉邦先入鹹陽,已讓他恨得咬牙切齒。是因為不知利害關系嗎?範增已經說得非常清楚:劉邦“其誌不在小”,又有“天子之氣”,實在是必欲去之的心腹之患。是沒有能力殺嗎?以項羽之武功,叫誰三更死,誰還能活到五更?何況劉邦名為項羽座上客,實為階下囚,裏裏外外都是項羽的人,連樊噲都對劉邦說現在人家是菜刀砧板,我們是雞鴨魚肉。是沒有機會下手嗎?機會多的是。至少在樊噲進帳護駕前,是沒有問題的。可任憑範增又是遞眼色,又是打暗號,項羽就是默然不應,終於讓劉邦這只烤熟了的鴨子又飛了。氣得範增恨恨地罵道:“豎子不足與謀(這小子真不配和他謀事兒)!”
其實範增早已看透:“君王有不忍之心。”所謂“不忍之心”,也就是“婦人之仁”。?
但,項羽不是很殘忍的嗎?怎麽又會“不忍”??
實際上,項羽表面上看很強硬,其實內心很脆弱。項羽是壹個很愛面子的人。愛面子的人內心都很脆弱。惟其脆弱,才那麽愛面子。因為他受不了半點傷害,這才要拚命護住自己的面子。項羽的自刎烏江,很大程度上是出於面子的考慮:“縱江東父老憐而王我,我何面目見之!”於是便留下了壹句關於面子的名言:“無顏見江東父老。”為什麽無顏相見呢?除心中有愧外,還因為受不了那份憐憫。對於項羽這樣壹個壹生要強的人來說,憐憫即是傷害。因此他寧願去死。殺了自己,他的面子才挽得回來,他心裏也才好過壹些。?
項羽就是這樣壹個內心沖突性格矛盾的人。說穿了,他其實是壹個不幸被推向了戰場和屠場的孩子氣十足的行為藝術家。他並不多想殺人,卻不能不殺人;並不多想打仗,卻不能不打仗。因為除此以外他別無選擇。他不可能有別的活法,也沒有別的方式可以體現他的生存價值,完成他的行為藝術。他畢竟是通過殺人開始他的人生歷程的,也畢竟是通過戰爭來走完他的人生道路的。因此,他又愛殺人,又愛打仗。但是,他的勇敢背後其實是怯懦,他的殘忍背後其實是柔情。他殺人如麻,內心深處卻有壹種恐懼心理。他戰無不勝,心理深層卻有壹種失敗情結。正因為內心恐懼,才會不斷殺人。正因為害怕失敗,才會急於求勝。只有那不斷流淌著的鮮血才能洗刷他因懦怯而感到的羞恥,也只有那壹個接壹個到來的勝利才能慰藉他那痛苦不安的心靈。
於是我們看到,他在向劉邦挑戰時,是那麽地沈不住氣:用不著把那麽多人拖在戰場上,就我們兩個打壹架算了!這豈非證明他對這場戰爭早已厭倦,只想早早了結?這也豈非正好證明他對失敗早已恐懼,便希望用這種對他來說最為便當也最有把握的方式以求壹勝?因此,當他聽見四面楚歌時,既不調查也不研究,更不願動腦筋想壹下這是不是敵人的計謀,立即就認定是自己打敗了。因為他心理深層早有壹個“失敗情結”。我甚至相信,他的心底會響起壹個聲音:“這壹天終於來了!這壹切終於了結了!”?
就在項羽因終於失敗而松了壹口氣時,他那內心深處的、殘忍背後的柔情也就升騰起來了。勝負成敗、生死存亡已都沒有意義,惟壹值得牽掛的是駿馬名姬。這也是他惟壹之所鐘情,是他把壹生都交給了征戰殺戮之後保留下來的壹塊純情之地。“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這是何等地溫柔體貼,這是何等地多情纏綿!難怪要“泣數行下”了。據說項羽這個人,是比較容易流淚的。韓信說,他看到手下的將士受傷生病,都要流著眼淚去送湯送飯。但這次,他是為自己。?
壹個血性男兒的真實情感和內心世界便都在這數行熱淚之中了。?
項羽確實是很有些兒女情長的,這正是他藝術家氣質的壹個組成部分。他甚至還有些婆婆媽媽。韓信說他“言語嘔嘔”,也就是說話啰嗦、瑣碎。我們不難想象他平時在軍營裏的形象:提著飯籃流著眼淚,拉著傷病將士的手絮絮叨叨地問寒問暖,訴說家常。如果不是韓信親眼所見親口所說,壹般人很難相信這個“力拔山兮氣蓋世”的漢子還會有那麽多的溫柔和纏綿。?
其實項羽的“仁”是敵對雙方都公認的。韓信說項羽“恭敬慈愛”,陳平說項羽“恭敬愛人”,高起、王陵則說項羽“仁而愛人”,看法相當壹致。對於劉邦,他們的看法也相當壹致,那就是簡慢無禮,還喜歡侮辱別人。這些話都是當著劉邦的面說的,應該說相當可信。實際上劉邦也正是這樣。他喜歡罵人。罵蕭何,罵韓信,罵手下所有人。不高興時罵,高興了也罵。即便要封人家官爵,也要先罵壹句他媽的,活脫脫壹副流氓土匪山大王的嘴臉。至於待人接物,治國安邦的各類禮儀,他更是壹竅不通,甚至不知禮儀為何物。他極為蔑視厭惡講禮的儒生,說是壹看見他們頭上的帽子,就想扯下來當尿壺。儒生名士酈食其(音麗異基)去拜訪他,他居然大大咧咧地叉開兩腿坐在床上,兩膝上聳著讓兩個女孩子給他洗腳。於是酈食其正色說,足下既然打算誅滅無道的暴秦,就不該這樣傲慢無禮地接見老先生。劉邦這才連忙起身,整整衣冠說對不起,然後請酈生上座。蕭何向他推薦韓信,講了壹大通道理,他揮揮手說看妳蕭何面子,就讓他當將軍好了。蕭何說妳讓他當將軍他也會走。劉邦又說,那就當大將軍好了,妳叫他進來吧!蕭何說,妳這個人,向來就簡慢無禮。如今要拜大將軍,怎麽就像使喚小孩壹樣(如呼小兒耳)?怪不得韓信要走了。劉邦這才答應擇吉齋戒、設壇具禮。劉邦之無禮,實在和項羽的溫情重禮形成鮮明的對照。?
這也不奇怪。項羽是貴族,而禮儀恰是貴族必不可少的修養,項羽當然懂得以禮待人和行禮如儀。劉邦是流氓,哪有這份修養?當了公,當了王以後,雖然也逐漸變得人模狗樣,但壹不小心,還是會露出潑皮本色。未央宮建成後,做了皇帝的劉邦大宴群臣,乘著酒興,居然對已是太上皇的劉大叔說,老爸呀,過去您老人家總說我無賴,不如二哥會幹活,現在您看看,是二哥的產業多,還是我的多?殿上群臣也跟著起哄,山呼萬歲,大笑為樂,完全不成體統。
然而,恭敬愛人的貴族項羽,卻不如簡慢罵人的流氓劉邦得人心,這又是為什麽??
韓信他們回答了這個問題。高起和王陵在總結劉項的成敗得失時對劉邦說,陛下慢而侮人,項羽仁而愛人。可是陛下派人攻城略地,打下來就賜給他,這就是與天下同利了。項羽呢?打了勝仗不論人家的功勞,占了城池不給人家好處,當然要丟天下了。韓信說得也很明白:項羽這個人,為人還是挺不錯的,很關心體貼人。可是,別人有了功勞,原本應該封土賜爵的,他卻把那印信捏在自己手裏,摸過來摸過去,弄得印角都摸圓了也舍不得給人,這簡直就是婦人之仁。的確,同封土賜爵、升官發財相比,噓寒問暖、送湯送飯又算什麽呢?比起劉邦的大把送錢、大片賞地、大量封官來,項羽確實小家子氣。?
項羽的小家子氣有時讓人覺得不可思議。他占領了鹹陽,卻放著現成的皇帝不做,現成的帝都不住,只是燒殺掠搶壹番,把金銀財寶漂亮女人裝滿了車子,又跑回彭城(今江蘇徐州)當西楚霸王去了。這就簡直和阿Q的思路壹樣:只知道把秀才娘子的寧式床搬回土谷祠,不知道可以幹脆住到秀才家去。有人勸項羽說,關中地勢險要,土地肥沃,建都於此,可定霸業。他卻說,富貴了不回老家去,豈不是穿著漂亮衣服在黑夜裏出行(衣錦夜行),誰看得見?這真是小家子氣!所以這人當時就議論說,人家都說楚人不過是大獼猴戴高帽子(沐猴而冠),果然!?
說這句話的人當場就被項羽扔到鍋裏煮了,但項羽的沒有出息,卻也幾乎成了公認的事實。王伯祥先生認為,衣錦還鄉的說法,不過是項羽的托辭。他的真實想法,是因為楚的根據地在江東,又放心不下楚懷王。其實,那個有名無實的傀儡楚王、項羽自己扶上臺的放羊娃子又何足掛齒?而奪得了天下又在乎什麽根據地?當年南下的清軍如果在占領了北京後又跑回奉天去,還有大清王朝嗎??
這就是小心眼兒了。正是這小心眼兒,使他謀殺懷王,從而失去人心。也正是這小心眼兒,使他疑心範增,從而失去臂膀。小家子氣已讓人看不起,小心眼兒更讓人受不了。於是,他身邊那些有能力有誌向的人如韓信、陳平便壹個個都離他而去,只剩下壹匹駿馬壹個美人和他心心相印。?
項羽的孤獨,是他自己造成的。項羽的失敗,也是他自己造成的。?
範增其實是項羽身邊最忠心耿耿的人。?
範增是居巢(今安徽巢縣)人,“素居家,好奇計”,是個諸葛亮式的人物。項梁起兵時,他已經七十歲了,仍毅然從軍,隨項梁、項羽南征北戰,顯然是很想成就壹番事業的。他看問題往往高屋建瓴,切中肯綮。他曾對項梁說,陳勝的失敗是理所當然的。秦滅六國,楚最無辜,所以讖語(帶有預言性質的民間流言)說“楚雖三戶,亡秦必楚也”。陳勝首義,不立楚王之後而自立為王,勢頭肯定長久不了。閣下世世代代是楚將,如果再擁立壹位楚君後代以為號召,就壹定會眾望所歸。這話說得很是在理,項梁也照辦了,果然效果很好。劉邦先入關中後,他又對項羽說,劉邦在老家時,壹貫貪財好色,這次入關,居然秋毫無犯,壹個銅板不拿,壹個女人不碰,可見其野心不小。此說簡直就是壹針見血。由是之故,項羽對他很是尊重,尊他為“亞父”(僅次於父親),喚他為“阿叔”,與齊桓公稱管仲為“仲父”、劉阿鬥稱諸葛亮為“相父”差不多,陳平也認為他是項羽不多幾個“骨鯁之臣”的頭壹名。?
然而這位亞父卻被劉邦輕而易舉地離間了。計策也很簡單:項羽的使節到劉邦軍中時,劉邦用特備的盛宴款待。正要入席時,又裝作倉皇失措的樣子說:我們還以為是亞父的使者呢,原來是項王的。於是撤去宴席,用劣等食物打發那使者。這個計謀,其實“小兒科”得可以,然而項羽居然中計,立馬起了疑心,對範增做起小動作來。範增是何等精明的人,便對項羽說:“天下事大定矣,君王自為之!”然後拂袖而去,回家的路上就死了。
劉邦、陳平這小小的、壹眼就能讓人看穿的陰謀詭計居然能夠得逞,全因為項羽那小心眼兒。壹個堂堂的貴胄居然小家子氣,壹個八尺大漢居然小心眼兒,表面上不可思議,仔細壹想也不無道理。貴族其實是很容易變得心胸狹窄的(盡管不壹定)。因為貴族之所以是貴族,就在於高貴,而高貴者總是少數人。這樣,貴族的圈子就很小。壹個人,如果從小就在壹個小圈子裏生活,心胸就不大容易開闊。即便以後到了廣闊天地,由於那天生的高貴和高傲,也不容易和別人打成壹片。因為他無法克服內心深處那種高貴感,常常不經意地就會流露出居高臨下的派頭。加上他們養尊處優,不知人間疾苦,因此即便是真心實意地關心他人,也給人裝模作樣的感覺,因為他們關心不到點子上。比如項羽就想不到,將士們出生入死浴血奮戰,圖的是什麽?還不是封妻蔭子耀祖光宗!可是他該封的不封該賞的不賞,只知道流些鱷魚眼淚送些湯湯水水,這算什麽呢??
貴族的另壹個毛病是清高。清則易汙,高則易折,所以他們的內心世界往往很脆弱,也容易變得小心眼兒。因為他們在潔身自好的同時,也常常對別人求全責備。這樣的人當隱士倒沒什麽,當統帥便難免疑神疑鬼。結果自然是圈子越來越小。陳平就說過,項羽身邊都是廉潔自好、註重風骨、講究節操、彬彬有禮的人,劉邦身邊則是些貪財好色的雞鳴狗盜之徒。但哪些人多哪些人少,哪些人能幹事哪些人幹不了,不也壹目了然嗎??
事實上,貴族由於高貴,可能會有兩種性格兩種心胸。壹種是非常的寬容,壹種是非常的狹隘。寬容者的邏輯是這樣的:我既然至尊至貴,也就犯不著去排斥什麽了。這就像汪洋大海,惟其大,則無所不可包容。狹隘者的邏輯則是這樣的:既然我是惟壹的高貴,其余也就不是東西。這就像雪山冰峰,惟其高,什麽也容不下。狹隘的貴族壹旦貶入凡塵,就會處處格格不入;壹旦由破落而發跡,又往往會十分小家子氣。他會把壹切都歸功於自己高貴的氣質和不凡的能力,不承認別人還有什麽功勞。他也會把壹切都據為己有,而不願與他人***享。因為在他那裏,別人原本不是東西。這種心態,在他自己是高貴,在別人眼裏就是小氣。項羽便恰恰是這樣的人。?
同樣,流氓由於卑賤,也可能有兩種做派兩種德行。壹種是猥瑣卑鄙,壹種是豪爽大方。前者多半只能占些小便宜,當些小差使,或做些小偷小摸的勾當,出不了頭也沒想過要出頭。後者則倘有機緣,便往往能成大業。第壹,他們反正只有光棍壹條白紙壹張,想什麽也是白想,就不妨想大壹點,比如“弄個皇帝當當”。有此念頭,又有機會,沒準真能“心想事成”。第二,他們壹無所有,壹旦有了,多半是不義之財,或白揀來的,反正不是自己勞動所得,也就並不心疼,不妨“千金散盡”,博得“仗義疏財”的美名。第三,他們自己壹身的不幹凈,哪裏還會挑別人的毛病?自然特別能容人。何況他們是從最底層上來的,也最懂得世態炎涼和人間疾苦,知道人們追求什麽懼怕什麽,要收買人心,總是能夠到位。有此知人之心容人之度,再加上豪爽豁達出手大方,便不愁買不到走狗雇不到打手,也不愁沒人擁戴沒人輔佐。壹旦天下大亂烽煙四起,更不難趁火打劫亂中奪權。劉邦便正是這樣的人。?
劉邦的最後獲勝,並非沒有道理。
有句老話,叫“得人心者得天下,失人心者失天下”。劉、項的得失,確實應該從人心上去考察。?
那麽,他們兩個對人又怎麽樣呢??
大體上說,項羽關心人,劉邦信任人。
關心和信任原本都是可以得人心的。但問題在於,項羽關心人,關心不到點子上。劉邦信任人,卻是信任到極點。前面說過,陳平這個人,是有“盜嫂受金,反復無常”之嫌疑的。至少他的收受賄賂是壹個事實。然而劉邦只是找他談了壹次話,便給予他高度的信任。劉邦問陳平:先生起先事魏,後來事楚,現在又跟寡人,難道壹個忠實誠信的人會如此三心二意嗎?陳平回答說,不錯,我是先後事奉過魏王和楚王。但是,魏王不能用人,我只好投奔項王。項王又不能信任人,我只好又投奔大王。我是光著身子壹文不名逃出來的,不接受別人的資助,就沒法生活。我的計謀,大王如果覺得可取,請予采用。如果壹無可取,就請讓我下崗。別人送給我的錢全都沒動,我分文不少如數交公就是。劉邦壹聽,便起身向陳平道歉,還委以陳平更大的官職。後來,陳平向劉邦建議用銀彈在項羽那邊行反間計,劉邦立即撥款黃金(銅)四萬斤,隨便陳平如何使用,也不用報銷(恣所為,不問其出入)。結果,陳平略施小計,果然弄得項羽疑心生暗鬼,對範增、鐘離眜等心腹之臣都失去了信任。?
就不僅是用人不疑,而且是豁達大度了,與項羽的小心眼兒正好相反。劉邦為人,確實大方。這種大方也許在他老媽加倍替他償還酒債時就已培養起來了,但更重要的應該說還是因為他“其誌不在小”。他要攫取的,是整個天下,當然也就不會去計較壹城壹池的得失,更不會去計較那幾個小錢。為了這壹“遠大目標”,他也能忍。比方說,克制自己的欲望。公元前206年,劉邦自武關入秦,進入鹹陽。面對“宮室、緯帳、狗馬、重寶、婦女以千數”,他不是沒動過心。樊噲勸他出宮,他連理都不理。這也不難理解。壹個小地方來的痞兒,見到如此之多的奇珍異寶、如花似玉、金碧輝煌,哪有不眼花繚亂、心神恍惚的道理?只怕喉嚨裏都伸出手來了。但聽了張良壹番逆耳忠言後,他毅然退出秦宮,還軍霸上,而且幹脆人情做到底,連秦人獻來犒勞軍士的牛羊酒食都不接受,說是我們自有軍糧,不忍心破費大家,弄得秦人喜不自禁,惟恐劉邦不能當秦王。劉邦這壹手,幹得實在漂亮。比起後來項羽在鹹陽大肆掠奪殺人無數燒城三月,顯然更得人心。?
劉邦能克制欲望,也能控制情緒。公元前203年,韓信攻下齊國七十余城,偌大壹塊地方,都成了他的地盤。手上有這麽多本錢,韓信便想同劉邦講價。他派人送信給劉邦說,齊人偽詐多變,是個反覆之國,南邊又與楚國接壤。如果不立壹個假王來鎮守,只怕形勢不定。當時,劉邦正被項羽的部隊團團圍在滎陽,太公和呂氏也都在項羽手裏,壹肚子氣正沒地方發。壹看使者來信,不免火從心底起,怒向膽邊生:王八蛋!老子困在這裏,天天等妳來救,妳他媽的卻要當個什麽假齊王!便破口大罵。張良和陳平心知這時得罪韓信不得,便暗中踹劉邦的腳。於是劉邦接著又罵:沒出息的東西!男子漢大丈夫,建功立業,平定諸侯,那就是真王了嘛,當的什麽假王!這樣壹種隨機應變的功夫,項羽是沒有的。這樣壹種克制自己的能力,項羽也是沒有的。這事要擱在項羽身上,他肯定二話不說便立馬去殺人,而且非親手殺了韓信不可。?
這就不是性格問題了。沒有誰會有“忍”的性格,忍都是逼出來的。有兩種忍。壹種是在強權強暴面前不得不忍氣吞聲。這與其說是忍耐,不如說是無奈。打又打不贏,拚命又沒有本錢,不忍,又能怎麽樣呢?這就不能算是忍了。真正的忍,是在想做而又可做的前提下忍住不做。比如明明想占有秦宮的財寶、女子,也占有得了,卻自動放棄,這就非常不易。顯然,只有這樣壹種忍,才是真正的忍。也就是說,真正的忍,是自己戰勝自己,是自己對自己下手。忍,心字頭上壹把刀,是拿刀子戳自己的心啊!壹個對自己都能下手的人,對付別人的時候大約也不會手軟。所以,能忍的人都心狠。劉邦是非常狠心的。有壹次,楚軍追擊劉邦,劉邦為了逃命,居然把自己的兒子和女兒都推下車。車夫夏侯嬰三次把他們抱上車來,又三次被劉邦推下去。夏侯嬰實在看不下去,說,事情雖急,不可以趕得快些麽?為什麽要扔下他們不管呢?劉邦這才帶著孩子壹起逃命。俗雲,虎毒不食子。壹個可以棄親生兒女於不顧的人,其內心深處之狠毒殘忍,也就可以想象而知。
所以,當範增發現好色貪財的劉邦進了鹹陽居然秋毫無犯時,他就清楚地意識到這是壹個極其兇險殘忍的敵人,不盡早翦除,必養虎留患。可惜,很多人當時都沒能看出這壹點,包括項羽,也包括韓信。
韓信的錯誤
韓信也是被劉邦殺掉的,盡管直接下手的是呂後,也盡管劉邦為此忍了很久。
韓信這個人非常有意思。他差不多壹半是劉邦,壹半是項羽。與劉邦壹樣,他也是壹個能忍的人。南昌亭長嫌棄他、戲弄他,他忍了。拍絮漂母可憐他、數落他,他忍了。後來,淮陰縣城的市井無賴故意羞辱他,他也忍了,而且當真從流氓無賴的胯下爬了過去,引得滿街的嘲諷恥笑。說實在的,能忍如此之辱,並不容易。有哪個血性男兒能受此侮辱呢?就連韓信自己,也是幾近忍無可忍。司馬遷說他聽了那無賴的話以後“熟視之”(盯著他看了很久),其間大約正在進行激烈的思想鬥爭吧!但最終,他還是忍了。畢竟,忍,不等於怕。柏楊先生說得好:心膽俱裂,由衷屈服,是癱瘓了的奴才。跳高之前,先曲雙膝,則是英雄豪傑。如果稍壹挑釁,就憤怒上前壹口咬住,死也不放,那就是螃蟹了。韓信不是螃蟹,而是英雄。惟其如此,他才有資格批判項羽是“匹夫之勇”。因為他知道,受到流氓挑釁時,項羽是忍不了的,壹定會跳起來壹拳打在那混蛋的鼻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