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者:劉誌遙|北方文學旬刊,2013
童話故事的邊界極遠、極深又極高,萬物都在其中:各種各樣的鳥獸、無邊無際的海洋、不計其數的星辰、既令人無限沈迷而又時刻能陷人於危險的美,還有鋒利如刀劍的快樂和悲傷。關於童話王國,人們心中總有許多疑問,卻又難以言說,似乎壹旦問出太多問題,那神秘世界的大門就會永遠關閉。但每壹個心中對奇境有所向往的人,總會想要知道壹些基本問題的答案,比如:什麽是童話故事?其起源是什麽?功用又是什麽?
通常人們對童話的理解太狹隘了,它並不只是關於仙女和精靈的故事,它是整個奇境世界,除了小矮人、巫婆、侏儒、巨人或惡龍之外,還有海洋、太陽、月亮、天空,還有大地以及出現在這個大地上的所有東西,包括樹木和鳥類、流水和石頭、酒和面包,還有我們這些凡人。對童話故事的定義不應依賴於對於精靈或仙女的定義或歷史描述,而是依賴於奇境的本質:危機四伏的奇幻世界本身,以及圍繞這個世界的氛圍。奇境無法用語言完全捕捉,因為不可描述性本就是它的特征之壹,盡管它是可以被感知的。它包含種種成分,但任何分析都未必能發掘整體的秘密。合理的定義只能是這樣:童話故事就是利用或者圍繞奇境的故事,無論它本身的意圖是什麽——諷刺、探險、道德、幻想。但盡管故事中常有諷刺,但有壹點很重要,故事中的魔法應當被嚴肅對待,既不能嘲笑,也不能加以解釋而使其消解。
童話故事的歷史很可能跟人類語言的歷史壹樣復雜。獨立創造、繼承和傳播這三點在壹個復雜故事網的產生過程中起到了明顯的作用。其中創造是最重要、最基礎,同時也是最神秘的。繼承(時間上的假借)和傳播(空間上的假借)都最終指向壹個最初的創造者。童話故事不是對現實世界中美麗與恐怖的簡單復制、再現或者象征性的解讀,而是利用其中的元素進行再創造。在幻想之中,奇境誕生,而人則成為“亞造物者”(sub-creator)。
在我們的歷史中,童話總是與兒童聯系在壹起。尤其在現代文學中,童話故事已經降級到“幼兒文學”壹類,就像破舊過時的家居被扔到遊戲室裏壹樣。這主要是因為成年人不在想要它了,而不管這樣做是否得當。近年來許多童話故事的確為兒童所寫,或者為兒童所改編,但就像音樂、詩歌、小說、歷史或科學讀物也有為兒童改編的版本壹樣,童話故事並不獨屬於兒童。藝術和科學在整體上層次並沒有被降低,童話也壹樣,壹旦與成人文學和藝術失去了關聯,它也失去了價值和潛力。
童話故事作為壹種文學類型,值得為成人創作,供成人閱讀。它為人們提供了幻想(fantasy)的空間,而幻想昭示著真實。
幻想既包括想象(Imagination),即對形象(image)的感知和對其含義的把握和控制,又包括亞創造藝術。
幻想是自然的人類活動。它不會破壞或貶損理智;它也不會使人們追求科學真理的渴望變得遲鈍,使發現科學真理的洞察力變得模糊。相反,理智越敏銳清晰,就越能獲得更好的幻想。如果人類永遠處在不想知道或者無法窺知真相(事實或證據)的狀態,那麽幻想也會逐漸衰弱下去,直至消亡,成為“病態的幻覺”。真正的創造性的幻想成立的前提是確信在這個世界中壹切應當如此;是對事實的認識,而不是被事實所奴役。 就像《青蛙王子》的故事壹樣,如果人們真的無法區分青蛙和人類的區別,那麽這樣的童話故事也不會存在了。
在人類編造的關於精靈的故事中,總是或公開或隱秘、或單純或復合地存在著壹種實現亞創造藝術的欲望,它與魔術師的招數不同,它並不是以自我為中心的,並不像那樣充滿征服欲和障眼法。在這種欲望驅使下,精靈是被創造出來的;而通過他們我們領悟到人類幻想的核心意圖和企願——盡管精靈只是幻想本身的產物。這種創造的欲望沒有被汙染或降格,它不會制造幻覺、蠱惑或征服;它尋求的是壹種***同享有的充實感,尋求的是夥伴而不是奴隸。
童話故事借由幻想,有使人實現恢復(recovery)、逃避(escape)和慰藉(consolation)的作用。
當然,童話故事並不是實現恢復或者防止失去的唯壹方式。Mooreeffoc式幻想或者說切斯特頓式幻想也有這樣的效果。Mooreeffoc是壹個非常妙的單詞,它出現在幾乎所有大街小巷上——其實就是Coffe-room的反寫,但只有當從玻璃門裏向外看時這個詞才會呈現在人們眼前,狄更斯便是在某個陰沈沈的上午這樣發現了它;這個詞被切斯特頓借來,用以描述當視角變換時,原本平乏的事物突然產生的怪異感。這種例子比比皆是,但它卻有局限性,因為恢復新鮮感是它唯壹的好處。而創造性的幻想,因為試圖創造出壹些新的、不同的東西,因而能夠打開妳思想的寶庫,讓壹切封鎖已久的東西如受困的鳥壹樣紛紛破籠而出。
其他文體中出現的奇想元素即使只作為點綴或偶爾出現,同樣有這樣的效果,但都不如童話這樣徹底,因為童話本身就構築在幻想之上,幻想是它的核心。 幻想來源於第壹世界,但又對原本的材料進行了加工。實際上童話故事主要關註的其實是與幻想無關的最簡單最基本的東西,但這些東西由於處在異境之中,因而更明晰了。 壹個編故事的人,若能夠與自然“自在相處”,那他便能成為自然的情人而不是她的奴隸。童話故事展現了語言無窮的潛力和世間萬物的奇妙,蘊含在壹石壹木,壹草壹樹,壹蟲壹鳥之中。
童話的第二個功能是逃避, 這不是叛逃者的逃避,而是被禁錮者的逃避 。幻想能夠提供積極的與恢復密切相關的逃避,獲得充滿想象力的對真實或自然事物的理解。童話跟科幻小說有相似之處,其中壹樣都有欲望、抱負、貪婪,也有建立新世界(在其他星球上建造城市)的理想。這個時代,是“以更好的方式通向更壞的結果”的時代。於是人們產生了逃避的念頭,不是從生活中逃避,而是逃離我們現今的機器人時代和我們自己造成的痛苦——我們清楚地知道我們制造出的醜與惡,這也是我們時代的根本弊病之壹。
但除了噪音、惡臭、無處不在的內燃機之外,還有更灰暗、更可怕的東西——饑餓、貧困、疼痛、悲傷、不公、死亡。童話故事也為這些古老的困擾提供了壹種逃避的方式,為人們的雄心和願望提供了滿足和安慰。這既包括想像魚壹樣潛遊、像鳥壹樣高飛這樣簡單的願望,也包括更深層次的願望——比如與其他生物溝通的渴望。我們不記得自己是何時與其他動物分離開的,但這種分離感卻相當清晰生動,我們似乎身負某種奇怪的命運,以及內疚感。我們與動物的世界的關系斷裂了,我們只能遙遠地看著它們,甚至永遠同它們處在激烈的戰爭或不安的休戰中。而童話故事讓人類重新建立了和動物,和自然的關系。
最後,還有壹種最古老、最深刻的逃避——對死亡的逃避。童話故事提供了許多逃避死亡的例子和模式。童話故事是人創造的,不是仙靈創造的。故事又往往會講述相反的道理:永生或無盡的輪回是更沈重的負擔,對死亡的逃避變成了對不死的逃避。 逃避可以獲得真正的恢復。它意味著獲得解決問題的別的可能性,別的選擇,即使這種選擇根本就是不可能的。
與逃避密切相關的還有童話故事的另壹個功能——慰藉。童話故事應表現壹種具有特別氣氛和特別力量的魔法,但奇境的魔法本身並不是目的,它的意義在於這壹切的運行,其中就有對特定的人類基本願望的滿足。童話故事從根本上不是關註事物的可能性,而是關註願望的滿足性。這些願望是由許多成分構成的,有些是普遍的,有些則特別針對現代人。而其中最基本的願望包括對宇宙空間和時間的探索、與其他生物交流的渴望和探尋奇怪的語言和古老生活方式的願望。
除了對古老願望的假想的滿足之外,更加重要的是童話故事要提供圓滿的結局,使人獲得心理解脫。正如悲劇是戲劇最真實的形式和最高功能壹樣,反過來對童話也同樣成立。童話最好的結局是壹種突如其來的逃脫災難的幸福“轉變”,姑且稱之為“否極泰來”(Eucatastrophe),比如復活或者擺脫了邪惡力量而獲救的狂喜時刻。這種安慰無關“逃避”或“逃亡”。在童話故事的設定中,它是壹種突然的、美好的奇跡,不能指望它壹再發生。它並不否定災難性後果(dyscatastrophe)、悲傷和失敗的存在,而這壹切正是最終釋放喜悅的前提;它否定的是終極失敗。喜悅和憂傷壹樣強烈、動人。無論奇遇多麽荒誕或可怕,當轉折來臨時,人們會屏住呼吸、心跳加速、幾近淚下。而人們心中應永遠有實現願望、得到的樂觀信念。
不難想象,如果我們發現壹個美好的童話故事在本質上是真的,它所記述的本就是歷史,而又不會損失其中蘊含的神秘性和寓言性,那麽我們壹定會感到興奮和喜悅。 這種喜悅和我們通過故事的最終轉折獲得的喜悅在本質上是壹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