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人的思想是有名的清楚,他們的文章也明白幹凈,但是他們的做事,無不混亂、骯臟、喧嘩,但看這船上的亂糟糟。
孩子不足兩歲,塌鼻子,眼睛兩條斜縫,眉毛高高在上,跟眼睛遠隔得彼此要害相思病,活像報上諷刺畫裏中國人的臉。
忠厚老實人的惡毒,像飯裏的砂礫或者出骨魚片裏未凈的刺,會給人壹種不期待的傷痛。
天空早起了黑雲,漏出疏疏幾顆星,風浪像饕餮吞吃的聲音,白天的汪洋大海,這時候全消化在更廣大的昏夜裏。
學醫而兼信教,那等於說:假如我不能教病人好好的活,至少我還能教他好好的死,反正他請我不會錯,這仿佛藥房掌櫃帶開棺材鋪子,太便宜了!
她的平淡,更使鴻漸疑懼,覺得這是愛情超熱烈的安穩,仿佛颶風後的海洋波平浪靜,而底下隨時潛伏著洶湧翻騰的力量
假使訂婚戒指是落入圈套的象征,鈕扣也是扣留不放的預兆。
好比睡不著的人,顧不得安眠藥片的害處,先要圖眼前的舒服。
方鴻漸出了蘇家,自覺已成春天的壹部分,沆瀣壹氣,不是兩小時前的春天門外漢了。走路時身體輕得好像地面在浮起來。
為什麽愛情會減少壹個人心靈的抵抗力,使人變得軟弱,被擺布呢?假如上帝真是愛人類的,他決無力量做得起主宰。
他把今天和她談話時壹字壹句,壹舉壹動都將心熨貼著,迷迷糊糊地睡去,壹會兒又驚醒,覺得這快樂給睡埋沒了,忍住不睡,重新溫壹遍白天的景象。最後醒來,起身壹看,是個嫩陰天。他想這請客日子揀得不安全,恨不能用吸墨水紙壓幹了天空淡淡的水雲。
本鄉老家天井裏有兩株上百年的老桂樹,她小時候常發現樹上成群聒噪的麻雀忽然會壹聲不響,稍停又忽然壹齊叫起來,人談話時也有這景象。
我們心裏的自由妳都要剝奪了。我瞧妳就沒本領鉆到人心裏去。
結婚仿佛金漆的鳥籠,籠子外面的鳥想住進去,籠內的鳥想飛出來;所以結而離,離而結,沒有了局。
那天是舊歷四月十五,暮春早夏的月亮原是情人的月亮,不比秋冬是詩人的月色,何況月亮團圓,鴻漸恨不能去看唐小姐。
我要坐遠壹點——妳太美了!這月亮會作弄我幹傻事。覺得剩余的今夜只像海水浴的跳板,自己站在板的極端,會壹跳沖進明天的快樂裏,又興奮,又戰栗。
忙到窗口壹望,果然鴻漸背馬路在斜對面人家的籬笆外站著,風裏的雨線像水鞭子正側橫斜地抽他漠無反應的身體
過些時,他才像從昏厥裏醒過來,開始不住的心痛,就像因蜷曲而麻木的四肢,到伸直了血脈流通,就覺得刺痛。昨天囫圇吞地忍受的整塊痛苦,當時沒工夫辨別滋味,現在,牛反芻似的,零星斷續,細嚼出深深沒底的回味。
他個人的天地忽然從世人公***生活的天地裏分出來,宛如與活人幽明隔絕的孤鬼,瞧著陽世的樂事,自己插不進,瞧著陽世的太陽,自己曬不到。人家的天地裏,他進不去,而他的天地裏,誰都可以進來,
這也是壹種哄騙神經的方法,分散她對痛處的集中註意力,很有道理。
這兩天來,人都氣笨了,後腦裏像棉花裹的鼓槌在打布蒙的鼓,模糊地沈重,壹下壹下的跳痛,想不出圓滿的遮羞方式,好教家裏人不猜疑自己為什麽突然要回家過不舒服的日子。
父母的同情施錯了地方,仿佛身上受傷有創口,而同情者偏向皮肉完好處去敷藥包布。
本來蒼白的臉色現在紅得像生牛肉,兩眼裏新織滿紅絲,肚子肥凸得像青蛙在鼓氣,法國人在國際上的綽號是“蝦蟆”,真正名副其實,可驚的是添了壹團兇橫的獸相。
狗為著追求水裏肉骨頭的影子,喪失了到嘴的肉骨頭!跟愛人如願以償結了婚,恐怕那時候肉骨頭下肚,倒要對水悵惜這不可再見的影子了。
我只怕他整個胖身體全化在汗裏,像洋蠟燭化成壹攤油。
漸昨晚沒睡好,今天又累了,鄰室雖然弦歌交作,睡眠漆黑壹團,當頭罩下來,他壹忽睡到天明,覺得身體裏纖屑蜷伏的疲倦,都給睡眠熨平了,像衣服上的皺紋折痕經過烙鐵壹樣
這綠綢給雨淋得脫色,李先生的臉也回黃轉綠,胸口白襯衫上壹攤綠漬,仿佛水彩畫的殘稿
從早晨起,空氣悶塞得像障礙著呼吸,忽然這時候天不知哪裏漏了個洞,天外的爽氣壹陣陣沖進來,半黃落的草木也自昏沈裏壹時清醒,普遍地微微嘆息,瑟瑟顫動,大地像蒸籠揭去了蓋。
辛楣也累得很,只怕鴻漸鼾聲打攪,正在擔心,沒提防睡眠悶棍似的忽然壹下子打他入黑暗底,濾清了夢,純粹、完整的睡眠。
他想也許女孩子第壹次有男朋友的心境也像白水沖了紅酒,說不上愛情,只是壹種溫淡的興奮。
那女孩子年紀雖小,打扮得臉上顏色賽過雨後虹霓、三棱鏡下日光或者姹紫嫣紅開遍的花園。她擦的粉不是來路貸,似乎泥水匠粉飾墻壁用的,汽車顛動利害,震得臉上粉粒壹顆顆參加太陽光裏飛舞的灰塵。
對著孫小姐有位子坐的是個年輕白凈的女人,帶著孝,可是嘴唇和眼皮擦得紅紅的,纖眉細眼小鼻子,五官平淡得像壹把熱手巾擦臉就可以抹而去之的,說起話來,扭頭撅嘴。
鴻漸餓得睡不熟,身子像沒放文件的公事皮包,幾乎腹背相貼,才領略出法國人所謂“長得像沒有面包吃的日子”還不夠親切;長得像沒有面包吃的日子,長得像失眠的夜,都比不上因沒有面包吃而失眠的夜那樣漫漫難度。
吃那頓中飯的時候,孫小姐給她的旅伴們恭維得臉像東方初出的太陽。
少頃,這月亮圓得什麽都粘不上,輕盈得什麽都壓不住,從蓬松如絮的雲堆下無牽掛地浮出來,原來還有壹邊沒滿,像被打耳光的臉腫著壹邊。
大家沿公路走,滿地枯草,不見樹木,成片像樣的黑影子也沒有,夜的文飾遮掩全給月亮剝光了,不留體面。
鴻漸倦極,迷迷糊糊要睡,心終放不平穩,睡四面聚近來,可是合不攏,仿佛兩半窗簾要接縫了,忽然拉鏈梗住,還漏進壹線外面的世界。
鴻漸出校長室,靈魂像給蒸氣碌碡滾過,壹些氣概也無。只覺得自己是高松年大發慈悲收留的壹個棄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