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經》第四章第壹句
㊣原文：道沖，而用之或弗盈也。
（大“道”空虛無形，但用起來永不盈滿。）
1、
沖，古字為“盅”[zhōng]，引申為空虛。《說文》曰：
“盅，器虛也。”
所以，盅指器具中間中空的部分。那麽“道沖”，意思即是：
“道是虛空的。”
2、
或弗盈也，“或”是什麽意思呢？其實這個字有許多版本，我想熟悉《老子》的讀者應該都不陌生。比如：
1、唐玄宗的景龍碑本作：“久”弗盈也。
2、《淮南子》引老子本作：“有”弗盈也。
3、敦煌出土的帛書則作：“又”弗盈也。
不過，這樁懸案現在已經真相大白了，經現代訓詁學者馬敘倫先生調查取證：
“或”、“久”、“有”和“又”，這四個字可以相通，在古代都可以釋義為“常”的意思①。
限於篇幅原因，具體證據我就不壹壹列舉了。所以：
“或弗盈也”即是“常不滿”的意思。
3、
由此可知，“道沖，而用之或弗盈也”，合理的解讀應該是：
道就是壹個空虛的容器，妳用它盛水，永遠也註不滿。
那麽這壹句話老子是想表明“道”的什麽性質呢？壹個字：
“大”。
道至大，就仿佛是太平洋，無論妳從中舀取壹瓢水，還是往裏添加壹桶水。對於浩瀚無邊的太平洋而言，根本就沒有壹絲壹毫的影響。用莊子的話形容就是：
“益之而不加益，損之而不加損。”②
4、
其實，人心何嘗不是“道的容器”呢？
如果將“道”運用到“入世”，就是孟子所說的：
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③。
因為當富貴、貧賤、威武等等這些外物註入妳心器的時候，就好比泥牛入海，瞬間化於無形，所以妳自然能保持自己的心器“沖而弗盈”。
如果將“道”運用到“出世”，就是《金剛經》所宣揚的：
應無所住而生其心④。
因為當喜怒哀樂，榮辱得失等等這些外物註入妳心器的時候，就仿佛風來竹面，雁過長空，剎那消於無蹤，所以妳自然能保持自己的心器“空而不滿”。
5、
我們把人心看做“道的容器”，其境界分為三個層次：
第壹層境界是：
“譽而不喜，毀而不怒。”
第二層境界是：
“榮而不喜，辱而不怒。”
第三層境界是：
“生而不喜，死而不怒。”
6、
但是壹般情況下，第壹層境界“譽而不喜，毀而不怒”這道坎，可能已經將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隔絕在道的對岸了。
別人壹句惡言，妳的心器便被憤怒所註滿；
別人壹句贊語，妳的心器便被歡喜所註滿。
春風得意時，妳的心器仿佛燃繞著夢想之火；
秋蓬失誌後，妳的心器立即冷卻成絕望之灰。
為什麽呢？因為我們的雙眼壹直被紛繁的表象所迷惑，無法看清事物的本來面目。佛語稱之為：
無明。
不過，世界上也有壹些智者，確實能夠做到很高程度上的“沖而弗盈”或“心無所住”。
7、
第壹層境界：
譽而不喜，毀而不怒。
北宋有壹位名相叫富弼，才幹和道德都十分了得，只是詩文絕少，所以聲名不是很大。範仲淹稱贊他有“王佐之才”，蘇東坡將他與韓琦、範仲淹、歐陽修並成為“人中四傑”。晏殊更是眼疾手快，直接讓富弼做了自己的東床快婿⑤。富弼最大的特點，就是為人大度，脾氣無限接近於彌勒佛。曾經有壹位輕狂的秀才問他：
如果有人罵妳，妳會怎樣？
富弼答道：
“我會當作沒聽見。”
秀才大笑而去，沒想到幾天後，他們又在街頭偶遇。
秀才大聲說：
“富弼是壹只縮頭烏龜！”
壹個熟人提醒富弼，秀才在罵妳。富弼說：
天下同名同姓的人那麽多，怎麽會是罵我呢？⑥
於是他繼續散步，秀才自討沒趣，只好走開。許多人都不理解，富弼為什麽不回應呢？
9、
可是，我們更應該問的應該是：
富弼本來不是縮頭烏龜，為什麽要去回應？
如果回應，就是在證明。妳為什麽要證明？因為妳需要讓別人相信。妳為什麽需要別人相信？因為妳不自信。妳為什麽不自信？因為妳心器太小了。妳的心器就像是壹個小而淺的水窪，隨便投壹顆石子就能激起千層濁浪，這就是壹個人憤怒的根本原因。
10、
首先，我們之所以會憤怒，是因為沒有看清罵人者和被罵者的本質。
富弼為什麽不回應呢？原因很簡單。
比爾蓋茨會回應壹個乞丐說他窮嗎？
拳王泰森會回應壹個病人說他弱嗎？
愛因斯坦會回應壹個智障說他笨嗎？
當然不會！那麽秀才和富弼，誰才是真正的縮頭烏龜呢？窮酸的秀才才是！因為他不敢面對自己失敗的人生，壹心想通過辱罵名人來尋找自己的存在感。而富弼卻不畏人言，堅守本心，大腦能夠自動屏蔽外界的情緒幹擾。
所以他才是真正的勇敢，這是壹種不怕別人說他懦弱的勇敢。
11、
其次，我們之所以會憤怒，是因為沒有看清“罵”這件“事”的本質，佛教典籍《四十二章經》裏有壹個故事：
釋迦牟尼每到壹個地方宣揚佛法，基本都會受到侮辱和謾罵。但是他從來不生氣，總是靜靜地聽對方罵完。他才心平氣和地問道：“如果妳想送給別人壹件禮物，但是人家堅決不接受，妳的禮物是不是要拿回去？”對方答道：“既然人家不要，我當然要拿回來。”
釋迦牟尼說：
“現在妳送給我的惡語，我不接受。那妳自然都要拿回去，不等於是罵了妳自己嗎？⑦”
對方當下語塞，無言以對。所以，如果別人罵妳時妳給予回應，就相當於是別人贈妳不喜歡的禮物妳又回贈。因為妳在無形中已經認可了他的言語，接受了他的規則，從而被對方拉進了他所設定的負面的情緒泥沼中無法自拔。
換而言之，當妳遭到無端的辱罵而選擇沈默的時候，那麽罵妳的那些言語，最終就會像吐到天上的唾沫壹樣，落到罵人者自己的臉上。
12、
第三，我們之所以會憤怒，是因為沒有看清“時間的非連續性”本質。佛教典籍《優婆塞戒經》裏對此有過壹番精辟的分析：
“是罵詈字，不壹時生。初字出時，後字未生。後字生已，初字復滅。若不壹時，雲何是罵？直是風聲。我雲何嗔？⑧
什麽意思呢？比如有壹個人罵妳“縮頭烏龜”：
當對方說出“縮”的壹剎那，後面三個字還沒出現，這能叫罵嗎？當對方說到“頭”的壹剎那，“縮”已經消失了，後面兩個字還沒出現，這能叫罵嗎？當對方說到“烏”的壹剎那，“縮”和“頭”已經消失了，後面壹個字還沒出現，這能叫罵嗎？當對方說到“龜”的壹剎那，前面三個字都已經消失了，這能叫罵嗎？等同於“風聲”而已，我何必生氣？
但為什麽我們會覺得這是壹種辱罵呢？那是因為我們壹直沒有看清萬事萬物都是壹種“即生即滅”的幻影，因而把自己囚禁在“過去”這座“時空監獄”裏不願意走出來。
所以，我們壹直都被“人”的表象，“事”的表象以及“時間”的表象所迷惑和欺騙。以至於始終無法看清這個世界的本質，因而執迷不悟，行歧不返。如果我們能看到人、事、時間的本質，那麽自然而然就能做到：
“譽而不喜，毀而不怒。”
13、
第二層境界：
榮而不喜，辱而不怒。
在日本，有壹個關於白隱禪師的故事家喻戶曉：
在白隱禪師的寺院不遠處，有壹戶人家的女兒未婚先孕。父母逼問女兒懷了誰的孩子，女兒知道父母反對，不敢講出真相。
但她知道父親壹向最敬重白隱禪師，於是念頭壹動說：
“我肚子裏的孩子是白隱禪師的。”
父親壹聽，既憤怒又震驚，沒想到白隱禪師是這樣鮮廉寡恥的小人！於是壹家人就去找白隱禪師理論。白隱禪師聽了以後，淡淡的說了壹句：
“是這樣嗎？⑨”
他們看到白隱神態安詳，就沒有繼續糾纏。等孩子出生以後，這位父親就把孩子抱到寺院丟給白隱禪師說：
“這就是妳的孽種，還給妳！”
此事壹經傳出，全民鼎沸，白隱禪師聲名掃地。但是他不辯壹言，依然天天抱著小孩在眾人的辱罵聲中化緣奶汁以及嬰兒用品。
壹年過後，飽受良心譴責的女孩對父母說出了真相。女孩的父母滿心愧疚，寢食難安，於是去找白隱禪師陪罪。白隱禪師聽了以後，淡淡的說了壹句：
“是這樣嗎？”
就將孩子還給了這壹家人，仿佛什麽事都沒發生過壹樣。為什麽對於凡人而言無法忍受的奇恥大辱，在白隱禪師眼裏卻仿佛只是“春夢了無痕”呢？因為在他的看來：
世界的人、事、時不過是鏡花水月，外界的是非、毀譽、榮辱皆等於夢幻泡影。只有我，才有資格成為我自己的原告，才有資格當我自己的法官和審判人。
用釋迦牟尼的話說，這叫：
“天上天下，唯我獨尊。⑩”
用王陽明的話說，這叫：
“吾性自足，不假外求。⑾”
所以無論外界向白隱禪師的“心器”中註入臟水還是清水，開水還是冰水，糖水還是毒水。他都能安然受之，化於無跡。這即是：
“榮而不喜，辱而不怒。”
14、
第三層境界：
生而不喜，死而不怒。
公元65年，古羅馬歷史上有壹位最臭名昭著的暴君叫尼祿。他在殺兄弒母之後，又懷疑他的老師塞內加參與了壹場宮廷叛變。雖然查無實據，但是尼祿卻以此為借口，下令讓老師自殺。塞內加的老婆和學生們聽到消息後都失聲痛哭。
塞內加卻神色如常，問道：
“妳們的哲學哪去了？妳們多少年來互相激勵的處變不驚的精神哪去了？⑿”
最後他跟古希臘的蘇格拉底壹樣，鎮定自若，安然赴死。他是如何做到的呢？眾所周知，塞內加是斯多葛學派晚期的代表人物之壹，而斯多葛學派的人生觀就是：
世間壹切皆是自然規律，包括生病與死亡⒀。因此人必須要學會接受命運，尤其是接受“失去”的命運。
也就是說，如果壹個人能泰然接受所有的“失去”：
失去名、失去利，失去健康、失去美麗，失去親人朋友，直到有壹天失去生命。那麽到那個時候，他也就沒有什麽東西可失去，反而永遠都不會再失去。
就像老子在《道德經》第十三章中所說：
“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
而塞內加作為壹名古羅馬最重要的悲劇作家，他對人生同樣有著十分透徹的領悟。他說：
智者什麽也不會失去，萬物皆備於他壹身。智者是自足的，如果他因戰爭而失去壹只手，或者因意外而失去雙目，他依然會滿足於命運剩給他的那些⒁。
其實這句話的潛臺詞是：
哪怕有壹天上帝毫無征兆地奪去智者的生命，他也依然會滿足於曾經活過。
那麽，這種人生態度就是：
生而不喜，死而不怒。
15、
所以“道”，其實就是在教我們給自己的人生做減法，給我們的人生減肥。
欲望，就等於是思想的脂肪。
欲望太多，同樣會造成我們思想的阻滯與缺氧，從而危害精神健康。所以蘇格拉底有壹句名言：
妳需要的越少，就越接近神⒂。
而這種難以企及的“神”的狀態，
在佛家就叫：
空而不滿。
在道家被稱為：
沖而弗盈。
所以老子說：“道沖，而用之或弗盈也。”
參考資料：
1、馬敘倫《老子校釋?卷第壹?第三章》
2、《莊子?外篇知北遊第二十二》
3、《孟子·滕文公下》
4、《金剛經?第十品?莊嚴凈土分》
5、《宋史?卷三百壹十三?列傳第七十二》、蘇軾《範文正公文集敘》《邵氏聞見錄?卷九》
6、（明）鄭瑄《昨非庵日纂》
7、《四十二章經?第七章》
8、《優婆塞戒經?羼提波羅蜜品第二十五》
9、（美）保羅·李普士《禪的故事?二》
10、《長阿含經?卷第壹》
11、（明）錢德洪《王陽明年譜?十九》
12、（古羅馬）塔西佗《編年史?第十五卷》
13、塞涅卡《論幸福生活?7、11、25》
14、阿蘭·德波頓《哲學的慰藉：第三章?對受挫折的慰藉》
15、（古希臘）第歐根尼?拉爾修《名哲言行錄?第二卷?第五章?蘇格拉底》
作者：紫俠狼，90後文字狂生，夜色如墨，月光如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