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心裏的火永遠不要滅,哪怕別人只能看到煙。
[3]雖然我已漸漸感覺它是並不能蔽風雨,因為有窗而無玻璃,風來則洞若涼亭,有瓦而空隙不少,雨來則滲如滴漏。縱然不能蔽風雨,“雅舍”還是自有它的個性。有個性就可愛。
[4]“雅舍”最宜月夜——地勢較高,得月較先。看山頭吐月,紅盤乍湧,壹霎間,清光四射,天空皎潔,四野無聲,微聞犬映,坐客無不悄然!舍前有兩株梨樹,等到月升中天,清光從樹間德灑而下,地上陰影斑斕,此時尤為幽絕。直到興闌人散,歸房就寢,月光仍然逼進窗來,助我淒涼。
[5]下棋不能無爭,爭的範圍有大有小,有斤斤計較五因小失大者,有不拘小節而眼觀全局者,有短兵相接做生死鬥者。有各自為戰而旗鼓相當者,有趕盡殺絕壹步不讓者,有好勇鬥狠同歸於盡者,有壹面下棋壹面誚罵者,但最不幸的是爭的範圍超出了棋盤而拳足交加。
[6]所以瓜棚豆架之下,與世無爭的村夫野老不免壹秤相對,消此永晝;鬧市茶寮之中,常有有閑階級的人士下棋消遣,“不為無益之事,何以遣此有涯之生?”
[7]無息無慮,其樂陶陶。
[8]“酒有別腸,不必長大”,語見《十國春秋》,意思是說酒量的大小與身體的大小不必成正比例,壯健者未必能飲,瘦小者也許能鯨吸。
[9]酒實在很妙。幾杯落肚之後就會覺得飄飄然、醺醺然。平素道貌岸然的人,也會綻出笑臉;壹向沈默寡言的人,也會議論風生。再灌下幾杯之後,所有的苦悶煩惱全都忘了,酒酣耳熱,只覺得意氣飛揚,不可壹世,若不及時知止,可就難免玉山頹欹,剔吐縱橫,甚至撒瘋罵座,以及種種的酒失酒過全部地呈現出來。
[10]王爾德說過:“除了誘惑之外,我什麽都能抵抗。”
[11]戧戧地:形容胡須短而硬——魯智深“腮邊新剃,暴長短須,戧戧地好慘瀨人
貽士林羞:在知識界裏留下羞辱
蠲除:廢除;免除;清除
高軒賁止:來客之車很有氣派地停下
囅然而笑:高興地笑起來
喧豗:轟響;紛擾;喧鬧之聲
鮐背之年:指九十歲
矍鑠老叟: 說明這老頭看起來榮光滿面,很有精神
[12]人生在世上,局促在壹個小圈圈裏,大概沒有不想偶然遠走高飛壹下的。
[13]凡事不宜操之過急,放松壹步,往往可以化險為夷。
[14]人是永遠不知足的。無客時嫌岑寂,有客時嫌煩囂,客走後掃地抹桌又另有壹番冷落空虛之感。問題的癥結全在於客的素質。如果素質好,則未來時想他來,既來時想他不走,既走想他再來;如果素質不好,未來時怕他來,既來了怕他不走,既走怕他再來。
[15]寫字最容易泄露壹個人的個性,所謂“字如其人”大抵不誣。如果每個字都方方正正,其人大概拘謹;如果伸胳臂拉腿的都逸出格外,其人必定豪放;字瘦如柴,其人必如排骨;字如墨豬,其人必近於“五百斤油”。所以鄭板橋的字,就應該是那樣的傾斜古怪,才和他那吃狗肉傲公卿的氣概相稱;顏魯公的字就應該是那樣的端莊凝重,才和他的臨難不茍的品格相合,其間無絲毫勉強。
[16]我常想,音樂這樣東西,在所有的藝術裏,是最富於侵略性的。別種藝術,如圖畫雕刻,都是固定的,妳不高興欣賞便可以不必寓目,各不相擾;唯獨音樂,聲音壹響,隨著空氣波蕩而來,照直侵入妳的耳朵,而耳朵平常都是不設防的,只得毫無抵禦的任它震蕩刺激。
[17]秋風起時,樹葉颯諷的聲音,壹陣陣襲來,如潮湧,如急雨,如萬馬奔騰,如銜枚疾走;風定之後,細聽還有枯幹的樹葉壹聲聲地打在階上。秋雨落時,初起如蠶食桑葉,窸窸窣窣,繼而淅淅瀝瀝,打在蕉葉上清脆可聽。風聲雨聲,再加上蟲聲鳥聲,都是自然的音樂,都能使我發生好感,都能驅除我的寂寞,何貴乎聽那“我好比……我好比……”之類的歌聲?然而此中情趣,不足為外人道也。
[18]我承認,有些人是特別的善於講價,他有我治家的臉皮,外交家的嘴巴,殺人的膽量釣魚的耐心,堅如鐵石,韌似牛皮,所以他能壓倒那待價而沽的商人。
[19]這時候就有顧客陸續進來,說不定壹位站在妳左邊,壹位站在妳右邊,也許是衣冠楚楚的,也許是破衣邋遢的,總之是會把妳夾在中間。夾在中間的人未必有優先權,所以三個人就擠得很緊,胳膊粗、個子大、腳跟穩的占便宜。夾在中間的人也未必輪到第二名,因為說不定又有人附在妳的背上,像長臂猿似的伸出壹只胳膊越過妳的頭部拿著錢要買郵票。人越聚越多,最後像是橄欖球賽似的擠成壹團,妳想鉆出來也不容易。
[20]我們排隊就親熱得多,緊迫盯人,唯恐脫節,前面人的胳膊肘會戳妳的肋骨,後面人噴出的熱氣會輕拂妳的脖梗。
[21]人非橫財不富,馬非夜草不肥。
[22]舊戲裏有壹個小醜曾說過這樣的壹句話:“樹小墻新畫不古,此人必是內務府。”挖苦暴發戶,入木三分。
[23]北平幾度滄桑,往日的生活方式早已不可復見。我壹聽起有人談到北平人的禮貌,便不免有今昔之感。
[24]倉廩實則知禮節,衣食足則知榮辱。
儲存谷物的屋舍、糧倉殷實,人們就會懂得禮儀、禮貌;能吃飽飯,能有衣服穿,不愁饑餓寒冷,人們就有榮辱觀,知道榮譽和恥辱。引申為,人們的物質生活好了,才能提精神生活。
[25]大概文明程度愈高,說話愈不以聲大見長。
[26]這世界上除了自己還有別人,人形的豪豬既不止我壹個,最好是把自己的大大小小的刺毛收斂壹下,不必像孔雀開屏似的把自己的刺毛都盡量地伸張。
[27]窮不是罪過,但也究竟不是美德,值不得誇耀,更不足以傲人。
[28]外國的風俗習慣永遠是有趣的,因為異國情調總是新奇的居多。新奇就有趣。不過若把異國情調生吞活剝地搬到自己家裏來,身體力行,則新奇往往變成為桎梏,有趣往往變成為肉麻。
[29]人生的麻煩事,千端萬緒,要言之,不外財色兩項。
[30]若要壹天不得安,請客;若要壹年不得安。蓋房;若要壹輩子不得安,娶姨太太。
[31]煩惱即菩提,我們凡人遇到煩惱只是深感煩惱,不見菩提。
[32]快樂是在心裏,不假外求,求即往往不得,轉為煩惱。叔本華的哲學是:苦痛乃積極的實在的東西,幸福快樂乃消極的根本不存在的東西。所謂快樂幸福乃是解除苦痛之謂。沒有苦痛便是幸福。再進壹步看,沒有苦痛在先,便沒有幸福在後。
[33]有時候,只要把心胸敞開,快樂也會逼人而來。
[34]我所謂的寂寞,是隨緣偶得,無須強求,霎間的妙悟也不嫌短,失掉了也不必悵惘。但凡我有壹刻寂寞時,我要好好地享受它。
[35]人在內心上很少不幸災樂禍的。有人明白光表示了出來,有人把它藏在心裏,秘而不值有人很快地消除這種心理,進而表示出悲天憫人慷慨大方的態度。
[36]我們來到這世界,並未經我們同意,我們離開這世界,也將不經我們同意。我們是被動的。
[37]我不願送人,亦不願人送我,對於自己真正舍不得離開的人.離別的那壹剎那像是開刀,凡是開刀的場合照例是應該先用麻醉劑,使病人在迷蒙中度過那場痛苦,所以離別的苦痛最好避免。壹個朋友說:“妳走,我不送妳,妳來,無論多大風多大雨,我要去接妳。”我最賞識那種心情。
[38]壹個人在發怒的時候,最難看,縱然他平素面似蓮花,壹旦怒而變青變白,甚至面色如土,再加上滿臉的筋肉扭曲,眥裂發指,那副面目實在不僅是可憎而已。
[39]另壹位同屬於斯多亞派的哲學家羅馬的瑪可斯·奧瑞利阿斯這樣說:“妳因為壹個人的無恥而憤怒的時候,要這樣地問妳自己:‘那個無恥的人能不在這世界存在嗎?那是不能的。不可能的事不必要求。’”壞人不是不需要制裁,只是我們不必憤怒。如果非憤奴不可也要控制那憤怒,使發而中節。
[40]有的說:“我們敘齒,妳年長!”有的說:“我常來,妳是稀客!”有的說:“今天非妳上座不可!”事實固然是為讓座,但是當時的聲浪和唾沫星子卻都表現得像在爭座。
[41]因此我發現了壹般人處世的壹個道理:可以無需讓的時候,則無妨謙讓壹番,於人無利,於己無損;在該讓的時候,則不謙讓,以免損己;在應該不讓的時候,則必定謙讓,於己有利,於人無損。
[42]在如今這個時代,沈默是最後的壹項自由。
[43]左右顧盼,意態蕭然。
[44]窗戶外面有壹顆不知名的大樹遮掩,樹也很大,風也蕭蕭,無風也蕭蕭,很有情調。
[45]人吃最饞的時候是在想吃壹樣東西而又不可得的那壹段期間。
[46]如果我以後寫文章還能不多說廢話,還能有壹點點硬朗挺拔之氣,還知道壹點“割愛”的道理,就不能不歸功於我這位老師的教誨。
[47]徐先生教我許多作文的技巧。他告訴我,“作文忌用過多的虛字”,該轉的地方,硬轉,該接的地方,硬接,文章便顯著樸拙而有力。他告訴我,文章的起筆最難,要突矯健,要開門見山,要壹針見血,才能引人入勝,不必兜圈子,不必說套語。他又告訴我,說理說至難解難分處,來壹個譬喻,則壹切糾纏不清的論難都迎刃而解了,何等經濟,何等手腕!
[48]多少雞毛蒜皮的瑣碎事,多少語言無味面目可憎的人,把妳的時間切得寸斷,把妳的心戳成馬蜂窩!妳休想安心,休想放心,休想專心,更休想開心!
[49]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
[50]大膽地假設,小心地求證;認真地做事,嚴肅地做人。——胡適
[51]山風吹散了窗紙上的松影,吹不散我心頭的人影。——胡適
[52]來說是非者,便是是非人!——胡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