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真切的故鄉——靈感的來源
故鄉,是壹個人壹生的牽掛,無論走到哪裏,都無法忘記自己曾經生長的地方。對於作家而言,更是具有某種特別的價值,故鄉是他們壹生的財富,它對藝術創作的影響和貢獻是多方面的。對於莫言來說,故鄉是他藝術創作的原材料,在他的小說裏,大多以高密為地域背景。談起家鄉對自己的影響,莫言感觸頗深,他說:“童年的記憶對於作家的創作起了決定性的作用”。莫言的故鄉高密,為他的創作提供了很多的素材,包括歷史或者現實的人物和事件,也有民間的傳說故事。經過他的改造,人物成了小說的藝術形象,事件則成為小說的情節和細節。比如《紅高粱》,主要描寫的是壹支民間抗日武裝伏擊日本汽車的故事,表現了壹定程度的國家意識和民族意識,其中描寫到的“***殲敵39名,其中有在平型關大戰中逃生的敵板垣師團中將指揮官中岡彌高……燒毀敵軍車四輛,繳獲壹輛”?,其實是在高密發生過的真實事件。1938年日本大舉進攻中國,在抗戰期間,曹克明和他的堂兄曹正直率領高密西北鄉的地方遊擊隊,聯合高密東北鄉的冷關榮部,發動孫家口伏擊戰,這次行動中的人物和事件就構成了《紅高粱》的主幹。《紅高粱》中“我爺爺”余占鰲的人物,是根據高密人劉連仁的真實經歷改編的,劉連仁意外被日本人俘虜,押到日本做苦力,多次逃跑,多次被抓,最後躲到日本北海道的深山老林,過了十三年的野人生活,最終回歸故鄉。莫言的小說中有很多很殘忍的殺人場面,很多覺得不可思議的事情,都是來自高密歷史,在那個特殊的年代,高密的人們遭受了許多非人的待遇。莫言曾經說過,他在21歲之前,壹心想逃離家鄉,因為那裏充滿了孤獨、饑餓、壓抑和恐懼。但當他真的離開了家鄉,才發現那些痛苦的記憶,為他的寫作打開了壹扇萬能之門。高密故鄉過去發生的壹切,不管是他親身體驗過的、親眼所見的,還是親耳所聞的,都為他的小說創作帶來了極大的靈感。像《豐乳肥臀》中有很多令人匪夷所思的細節,例如上官魯氏把豌豆吞進胃裏回家後吐出來給饑餓的孩子們吃的事例,就是取自莫言村裏的人們的真實經歷,歷經人間苦難而絕不向命運低頭的上官魯氏則是莫言母親的真實寫照。
和莫言壹樣,福克納也從故鄉那裏獲得了豐富的素材。福克納說過:“我的像郵票那樣大小的故鄉是值得好好描寫的,而且,即使寫壹輩子,我也寫不盡那裏的人和事。”密西西比的奧克斯福是福克納的家鄉,他在那裏度過了人生中的大半時光,然而在他的創作中,不像莫言以真實的故鄉地名出現,而是自己虛構了壹個地方“約克納帕塔法”,去描寫家鄉的人和事。福克納作品中的很多人物都可以在他的家鄉人物中找到原型。在《福克納傳》中有提到,福克納5歲的時候,家裏來了壹個黑人女仆卡羅琳,她忠誠、決斷、善良、有主見、富有尊嚴感,對福克納的壹生,尤其是藝術創作上影響巨大。福克納影響力巨大的壹部長篇小說《喧嘩與騷動》中的迪爾西,就是以她為原型的。迪爾西忠誠、仁愛、果敢,她用自己的愛心和責任去維系著就快要分崩離析的康普生家庭。傻瓜班吉的形象,也是來自福克納身邊的人。福克納上小學的時候,有個老師叫安妮 錢德勒,她有壹個智力上有障礙、要全程監護的弟弟,名叫埃德溫,家裏人經常把他關在籬笆後面,不準他與陌生人接觸。他總是和他的姐姐妹妹們玩,直到30多歲才離去。《喧嘩與騷動》中的班吉,幾乎和福克納接觸過的埃德溫壹樣,因為智障而被人看不起,就連家人也嫌棄,整天把他關家裏。還有凱蒂,她身上帶著的是福克納暗戀對象、最後成為他妻子的埃斯特爾的影子,不同於傳統的女性,敢於追求自己的幸福,他把對埃斯特爾的美好幻想都放在了凱蒂的身上。莫言是壹個會講故事的人,那麽福克納就是壹個會編故事的人,他對故鄉的人和事可以信手拈來,再加以變形,就創造了嶄新的形象。
莫言會說,福克納會編,從故鄉取材方面,莫言是利用現有的材料,對歷史事件加以改變,而福克納主要收取人物的原型,然後自己創造出新的故事情節。故鄉對於他們而言,情感復雜,他們的悲與喜、愛與恨都深深紮根在故鄉的土壤之中。現實的故鄉,是他們藝術創作的源泉。
二、心造的故鄉——故鄉世界的守望
無論是莫言的“高密東北鄉”,還是福克納的“約克納帕塔法縣”,都不再是他們真實的故鄉,而是在保留壹些真實的基礎上,加上壹些修飾,傾註自己的想象,以故鄉為藝術創作的平臺,在這個平臺上演繹著自己的歷史和現實,將他們對生活的感受印象和理性思考都展現在描寫對象上。從《我彌留之際》裏福克納第壹次把他那神秘的原鄉命名為約克納帕塔法縣和傑弗遜鎮之後,福克納壹直在他虛擬的故鄉裏揮灑。福克納在40多年的創作生涯中,寫了19篇長篇小說,125篇短篇小說,在這些創作作品中,絕大多數都是關於約克納帕塔法縣的。在這個小縣裏,福克納描寫了不同社會階層的若幹個家庭的幾代人的故事。《喧嘩與騷動》中的康普生家庭的興、家庭內部的爾虞我詐;《獻給艾米麗的壹朵玫瑰花》中的父權主義、封建傳統的禁錮;《我彌留之際》中暗諷美國南方農民的人性醜陋,還有黑人的故事、窮苦白人的故事等等,在福克納創作的藝術世界裏,都突出和強化了美國南方的歷史和現實。同樣,在莫言的小說創作中有近壹半的作品都是關於“高密東北鄉”的。高密這壹地理概念第壹次出現是在《白狗秋千架》中,自此之後,高密壹詞就頻頻出現在莫言的小說創作中。抗日戰爭題材的《紅高粱》,謳歌母親的偉大和無私的《豐乳肥臀》等,道盡了高密鄉內外的許多平常人的悲歡離合。
其實,無論是苦難的故鄉,還是苦難的鄉民,都寄托了作者對故鄉的守望。福克納和莫言筆下的故鄉,都是他們心造出來的,他們對故鄉殘敗和苦難的描寫,不是責備,而是深深的依戀和“恨鐵不成鋼”之怨。福克納和莫言對故鄉的情感是壹樣的,愛之深、責之切,但是他們造的方式是不壹樣的。福克納比較註重保持故鄉的“原貌”。雖然約克納帕塔法縣和傑弗遜鎮是他虛構的,但是小說中提到的山川景物是真實存在的,而且他也保留了他本來故鄉的社會生活現實。黑人、黑人生活和奴隸,還有莊園家族過去的輝煌,現在的衰落,他們的罪孽和遭受到的天譴,南方人的光榮與驕傲等,都在福克納的小說中得到真實的再現。福克納所呈現的南方社會,是實實在在的南方社會。相比之下,莫言筆下的高密東北鄉就不是原來的樣子了。和福克納相反的是,莫言心造的故鄉中只有地名是真的,其它幾乎都是無中生有。有學者考證過,小說中提到的高密東北鄉有的沼澤、湖泊、大河、山嶽、壹望無際的紅高粱,現實的故鄉壹樣都沒有。而且,莫言故鄉的期待比福克納更高,對故鄉的改造更隨心所欲。他說:“我在不到十年的時間裏,就把我的高密東北鄉變成了壹個非常現代的城市,還增添了許多現代化的設施。……我敢於發生在世界各地的事情,改頭換面拿到高密東北鄉,好像那些事情真的在那裏發生過。我的真實的高密東北鄉根本就沒有山,但我給它挪來了壹座山,那裏也沒有沙漠,我給它創造了壹片沙漠,那裏也沒有沼澤,我給它弄來了壹片沼澤,還有森林、滑坡、獅子、老虎……都是我給它編造出來的。”?不像美國南方的人看到福克納筆下的小縣都會覺得熟悉,高密人看莫言的小說,不認識那是自己的故鄉。這是莫言刻意而為之的。不管哪壹種呈現方式,都無法忽略他們隱藏其中的鄉土情結。
福克納和莫言,對故鄉都有壹種又愛又恨的矛盾情感。在藝術創作裏,他們都以呈現對故鄉的怨居多,但是回到現實生活中,他們對各自故鄉的愛是難以言表的。莫言說過,21歲之前,他壹心想逃離家鄉,因為那裏充滿著饑餓、恐懼和苦難,所以有關故鄉的小說都是灰色調的,沒有詩情畫意和熱情洋溢。他否定故鄉的壹切,他對故鄉的第壹情感是憎恨和迫不及待地想逃離。然而當他真的離開的時候,那裏的饑餓和恐懼的回憶卻成為他留戀的記憶。特別是久別故鄉之後,再壹次踏進生養自己的土地的時候,所有的情感回憶都變成了美好的。人的血肉和故鄉是相連的,莫言生於高密、長於高密,他的精神是離不開故鄉的。盡管在小說描寫中有些場面過於殘忍和暴露,但也表現了他對故鄉人們苦難的同情。福克納也是如此,對故鄉的感情是愛恨交織的。壹方面他贊揚南方人的勇敢、忠誠和自尊,尤其是對於南方的山水,他是很自豪的,在小說中也多次描寫到南方的山川景物;另壹方面,他對南方有壹種恨,尤其是在奴隸制和種族主義上,福克納崇尚自由和平等,有著強烈的人道主義精神。然而美國南方歷來種族歧視嚴重,他在小說中贊揚黑人的忠誠和勇敢,曾經遭到南方人的仇視、攻擊和嘲笑,說他背叛南方。誰知道正是因為深愛,所以才敢於揭露它的缺點?
莫言和福克納,小說源於故鄉,又超越了故鄉,發展成為壹種普遍性的意義。他們通過對自己故鄉生活方式的描寫,傳達了某種帶有普遍性的人類生存狀況,將壹般的鄉情描寫轉化為對人的生存的領悟和發現。因為對故鄉有所眷戀,才會有所回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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