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詠梅詩賞析
? 王傳學
宋代文壇,詠梅詩詞峰起,這與壹些文學大家的創作影響分不開。壹代文壇領袖蘇軾,十分喜愛梅花,壹生寫有詠梅詩詞三十多首,對詠梅詩詞的發展,起了很好的推動作用。
宋元豐三年正月,蘇軾因“烏臺詩案”被貶到偏遠的黃州去當團練副使,路過麻城的大安山(又叫春風嶺)時,看到山坡上簇簇傲寒綻放的梅花,引發了他的詩情,於是寫下了《梅花二首》:
其 壹
春來幽谷水潺潺,
的皪梅花草棘間。
壹夜東風吹石裂,
半隨飛雪渡關山。
其 二
何人把酒慰深幽,
開自無聊落更愁。
幸有清溪三百曲,
不辭相送到黃州。
“春來幽谷水潺潺,的皪梅花草棘間。”第壹句以動襯靜寫梅花生長的環境是深山幽谷,溪水之畔,側重表現梅花遠離人世的喧囂,冰心玉骨不染雜塵的綽約風姿。第二句寫梅花蓬勃的生命力與傲然不群的品格。的皪,光亮、鮮明的樣子。朵朵梅花在衰草瘦棘中開得那樣明艷、光亮,顯得那樣超凡脫俗。
“壹夜東風吹石裂”寫梅花生存環境之險惡,遭受的摧殘之猛烈。“吹石裂”,足見風力之猛,打擊之烈。“半隨飛雪度關山”,被風吹落的梅花漫空飛舞,梅花似雪,雪似梅花。那瓣瓣梅花是不屈的魂靈,在空中控訴、吶喊。這裏的“半”字很值得玩味,深隱的潛臺詞好像是說:“壹夜”的刀光劍影,狂風也未必全勝,梅花也未必全敗,壹旦風平日出,她又會讓幽谷更加靚麗起來。
這首詩,蘇軾是在寫梅花,也是在寫他自己的不幸遭遇。他雖然遭受小人陷害,但並沒有屈服,他的傲骨沒有被折斷,他冷漠地承受著風霜刀劍,迎接春天的來臨。
第壹首側重梅花具體形象的刻畫與不幸遭遇的描繪,第二首則物我合壹,更鮮明地坦露出詩人矛盾而復雜的內心世界。
“何人把酒慰深幽,開自無聊落更愁。”以反詰句直接噴發出郁郁於胸的愁怨與不平。詩人仿佛凝神於梅花前,默默問:“梅花呀梅花,妳這樣嬌艷可人,妳這樣零落成泥,又哪得知音呢?妳只得無奈地將嬌容與淚水靜靜地留在這深深的幽谷裏呀!”“開自無聊落更愁”壹句寄托了詩人對梅花境遇的深深同情,用梅花的開則無所依賴,落則滿腔 愁情,喻指詩人貶謫途中的孤寂落寞。其實,梅花不幸而有幸,因為她終究遇到了久佇花前的詩人,而詩人滿腹報國之才又有誰能嘗識呢?流露出詩人心中深深的孤寂與痛楚。
“幸有清溪三百曲,不辭相送到黃州”,大安山南面是壹望無際的平川,曲曲彎彎的舉水河直向黃州邊的長江流去。而大安山下的歧亭古鎮是個水碼頭,飽受跋涉之苦的詩人在此可直接乘船去黃州了,惆悵之余又有幾分愜意。這兩句,詩人將自已與花瓣二合為壹了,因為二者遭遇相同,“同是天涯淪落人”;境況也相似——隨波逐流。詩人的“無聊”與“愁苦”的處境實有壹些可嘆、可悲,但詩人並沒有壹味地悲觀哀嘆,而是從哲理的角度作深入的思考:這“幸”實從“不幸”中來,孤芳自賞,雪打風吹,花之不幸;才高人妒,世態炎涼,人之不幸。然而,魂落清溪而不陷汙淖是花之大幸;擺脫官宦樊籠而得珍貴的自由是人之大幸。“幸”字濃縮了詩人對得失進退漫長而痛苦的思維過程。最後,詩人終於通達了,清醒了,他在長嘆壹聲之後,無奈而且又不無希冀地敞開胸襟,向新的人生道路邁去。
詩人被貶黃州後,寫有《紅梅三首》,表現了他的理想追求與審美情趣:
其 壹
怕愁貪睡獨開遲,
自恐冰容不入時。
故作小紅桃杏色,
尚余孤瘦雪霜姿。
寒心未肯隨春態,
酒暈無端上玉肌。
詩老不知梅格在,
更看綠葉與青枝。
其 二
雪裏開花卻是遲,
何如獨占上春時。
也知造物含深意,
故與施朱發妙姿。
細雨裛殘千顆淚,
輕寒瘦損壹分肌。
不應便雜夭桃杏,
半點微酸已著枝。
其 三
幽人自恨探春遲,
不見檀心未吐時。
丹鼎奪胎那是寶,
玉人頩頰更多姿。
抱叢暗蕊初含子,
落盞穠香已透肌。
乞與徐熙新畫樣,
竹間璀璨出斜枝
這三首詩,從紅梅的顏色、形態、香味幾個方面,用擬人手法,對紅梅的外形美與品格美作了生動形象的刻畫,形神俱備,情感細膩。
下面重點分析第壹首。
詩的開頭,以擬人手法描寫梅花的形態:冬末晚開,遲於群芳,像壹位貪睡懶起的美人,唯恐自己那玉潔冰清的容顏不合時尚,受到世人猜忌。此處寫出了梅的意態宛然,愁情蕩漾。其實,這是詩人自己的悲慨。“自恐”句點出了這位“愁美人”的心態,實乃詩人歷經艱難後的感嘆。蘇東坡因“烏臺詩案”受到政敵的迫害,元豐三年(1080) 被貶黃州。此時,剛剛過去兩年。經歷驚險的詩人,對忠而獲咎的境遇難以釋懷。壹個“恐”字,乃點睛之筆,點出了心靈痛苦的印記。“冰容”用得絕妙,繪出了梅花玉潔冰清的形象,孤傲超群的品格,與題目《紅梅》相映,也給人留下懸念:“紅梅”何來“冰容”?
頷聯“故做小紅桃杏色”句寫出? “紅”的緣由。在詩人心中,此梅是玉潔冰清的白色,現在偶然出現紅色,對應首聯中的“怕”、“恐”,是故作姹紫嫣紅的“隨大流”姿態。緊接著“尚余孤瘦雪霜姿”卻奇峭地勾畫出了梅的神韻,道出了梅的本來氣質。“孤瘦”,點出花朵稀疏俊逸,格調孤傲不群的特性。“雪霜姿”是梅的品格本質所在,此時,盡管故做紅色,然而傲雪霜的風姿猶存。“尚余”二字用得絕妙,既無心顯露,又無可掩飾。在詩人心中,梅就是梅,無論妝成何色,與“桃杏”截然不同。
頸聯對梅的內心作了深入探究,並解開了白梅何以變“桃杏色”之謎:“寒心未肯隨春態,酒暈無端上玉肌。”“寒心”出自《論語》:“歲寒,然後知松柏之後雕也。‘’“春態”即“小紅桃杏色”。詩人把梅的內心——“寒心”與外表——“春態”對立起來,用“未肯”來連接,表示出梅的孤傲品格。而對紅色的出現,詩人輕松地解釋道:美人剛喝過酒,“酒暈”浮上了“玉肌”此,懸念解了:梅的心靈——寒心,外表——玉肌,原本分不開;紅色為“酒暈”,乃壹時之變相,本質未變。? “酒暈”句極富美感,也出人意料,實為高雅之戲謔,幽默詼諧的性格與曲折絕妙的詩意揉合得水乳交融。
末尾兩句,“詩老”指北宋詩人石曼卿。石曾有《紅梅詩》:“認桃無綠葉,辨杏有青枝”,東坡覺得此句可笑,不用詩人眼光看梅,而僅以“紅”色與桃杏相辨,這是他不能同意的。東坡譏諷“詩老不知梅格在”的同時,把對梅的贊揚與自身的理想巧妙地升華,認為認識梅花須從梅花獨有的“梅格”來品評。這就強調了紅梅的內在品格,或內在精神,也就是梅花喜寒淩霜的本質特點。這個結尾,升華了全詩,余味無窮。
這首詩既描寫了紅梅遲開、花色淺紅的自然特征,又賦予紅梅以少女的某些性情,形神俱備,情感細膩。
詩人於1094年(紹聖元年)六十歲時被貶惠州。詩人昔日貶謫黃州過春風嶺時,見梅花開於草棘間,感而賦詩。十四年後,流落惠州,又見松風亭下荊棘裏盛開梅花,對梅花的冷艷幽獨心領神會,無限感慨,於是寫了這首《十壹月二十六日松風亭下梅花盛開》:
春風嶺上淮南村,
昔年梅花曾斷魂。
豈知流落復相見,
蠻風蜑雨愁黃昏。
長條半落荔支浦,
臥樹獨秀桄榔園。
豈惟幽光留夜色,
直恐冷艷排冬溫。
松風亭下荊棘裏,
兩株玉蕊明朝暾。
海南仙雲嬌墮砌,
月下縞衣來扣門。
酒醒夢覺起繞樹,
妙意有在終無言。
先生獨飲勿嘆息,
幸有落月窺清樽。
“春風嶺上”四句,從“昔年梅花”說起,引到後來的流放生活。蘇軾自註說:“余昔赴黃州,春風嶺上見梅花,作兩絕。明年正月,往岐亭道上賦詩雲:‘去年今日關山路,細雨梅花正斷魂。’”他所稱兩絕句,指1080年(元豐三年)正月赴黃州貶所,路過麻城縣春風嶺時所作《梅花二首》。詩中說:“春來幽谷水潺潺,的皪梅花草棘間。”? 又說:“幸有清溪三百曲,不辭相送到黃州。”說落梅隨水遠道相送。第二年正月往岐亭,想起春風嶺上的梅花,又寫了七律壹首,有“去年”、“細雨”之句。這些在黃州謫遷生活中的往事,此時因面對松風亭下盛開的梅花而湧上心來。? “豈知”句極沈痛,詩人已經是六十歲的老人,卻再次流落,再次見到這個貶謫生活中的舊侶——梅花,而且是在“蠻風蜑雨”的邊荒之地,比起黃州,每況愈下,令他生愁。“蠻風蜑雨”四字,形象地概括了嶺南風土之異。惠州是少數民族聚居之區,古時輕視少數民族,泛稱為“蠻”。“蜑”即所謂“蜑子獠”,也是對南方少數民族的蔑稱。
以下轉入流落中再次相見的梅花。“長條”四句,在寫松風亭下的梅花之前,先以荔支浦、桄榔園中所見作為陪襯。那些半落的長條,獨秀的臥樹,雖非盛開,但已深深地觸撥著詩人的心靈,他為它們的“幽光”、“冷艷”而心醉。“留夜色”極寫花的光彩照人,“排冬溫”極寫花的冰雪姿質。“冬溫”是嶺南季節的特點,著“直恐”二字,表現了詩人對花的關註,意思是:在這溫暖的南國,妳該不會過於冰冷,不合時宜吧!詩人選擇了“荔支浦”、“桄榔園”,給全詩的描寫籠上壹層濃郁的地方色彩。
“松風亭下”四句是題目的正面文字。那些荔支浦上半落的長條,桄榔園中獨秀的臥樹,已經喚起詩人的深情,松風亭下“玉雪為骨冰為魂”的盛開的兩株梅花,又引起詩人的興致。清晨,他來到松風亭下,發現荊棘叢中盛開的梅花在初升的太陽光下明潔如玉,他完全陶醉了,詩中描寫了壹個夢幻般的優美境界:他眼前已經看不見梅花,他仿佛覺得那是在月明之夜,壹個縞衣素裳的海南仙子,乘著嬌雲,冉冉地降落到詩人書窗外的階前,輕移蓮步,來叩詩人寂寞深閉的房門。這裏的實際內容只不過是說盛開的花枝在召喚詩人,使他不能不破門而出,但他卻用“縞衣叩門”這壹優美聯想進壹步加以比擬,在染上了濃郁的主觀色彩的藝術氛圍中,不言情而情韻無限,充滿了獨特的藝術魅力。詩人在這裏沒有致力於梅花形態的具體描繪,而是采取遺貌取神、虛處著筆的手法,抓住審美對象的獨特風貌和個性,著力於側面的烘托和渲染,達到壹種優美動人的藝術境界。
結尾“酒醒夢覺”四句,又從夢幻世界回到現實中來。他“繞樹無言”,其思緒是深沈的。從詩的內在感情脈絡看,這和前面“豈知流落復相見”句所隱含著的情思壹脈相連。他如有所悟,但終於無言。這正是“此時無聲勝有聲”。說“勿嘆息”,說“幸有”,是強作排遣口吻。在這朝日已升、殘月未盡的南國清曉,詩人獨把清樽,對此名花,盡情享受這短暫的歡愉。
此詩意象優美,語言清新,感情濃郁,想象飛越。每四句自成壹個片段,壹個層次,由春風嶺上的昔年梅花,到荔支浦的半落長條、桄榔園的獨秀臥樹,逐步引出松風亭下玉雪般的兩株梅花,而以“豈知流落復相見”句為全篇眼目。聲情跌宕,妙造自然,是蘇軾晚年得意之作。
蘇軾采用同壹韻腳,壹口氣寫了《再用前韻》、《花落復次前韻》***三首七言歌行,前人稱之為“韻險而語工,非大手筆不能到”(《遯齋閑覽》)。
再看他的《再用前韻》:
羅浮山下梅花村,
玉雪為骨冰為魂。
紛紛初疑月掛樹,
耿耿獨與參橫昏。
先生索居江海上,
悄如病鶴棲荒園。
天香國艷肯相顧,
知我酒熟詩清溫。
蓬萊宮中花鳥使,
綠衣倒掛扶桑暾。
抱叢窺我方醉臥,
故遣啄木先敲門。
麻姑過君急灑掃,
鳥能歌舞花能言。
酒醒人散山寂寂,
惟有落蕊黏空樽。
(嶺南珍禽有倒掛子,綠毛紅喙,如鸚鵡而小,自東海來,非塵埃中物也。)
宋紹聖元年詩人因上書哲宗皇帝,再次貶謫惠州。壹日,來到羅浮山中,想到隋開皇年間貶官趙師雄在荒郊松林間月下巧遇梅仙的故事,不覺神思恍惚,寫下了這首著名的詠梅詩,詩中用優美的詞句贊美了梅花的冰晶玉潔、清麗溫婉的品格,也道出了詩人日暮天寒獨對參星時的落寞與淒涼。其中詩句“羅浮山下梅花村,玉雪為骨冰為魂”成為千古名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