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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石溪動物小說的精彩片段

我插隊落戶的地方,離中緬邊境很近。每逢星期日,兩國邊民便挑著蔬菜,擔著瓜果,提著雞鴨,趕著牛羊,匯聚在邊境線那棵獨木成林的老榕樹下,以物換物,人們戲稱那裏為跨國集貿市場。

這天,我到老榕樹下趕集,想買條純種的緬甸德欽牧羊犬。這種狗有藏獒的血統,體格健壯,四肢細長,奔跑速度快,耐力強,反應靈敏,特別適合在山地放牧羊群。我是寨子裏的羊倌,負責放養全寨的壹百多只山羊。我原本有壹條牧羊犬,名叫梵娌,是條黃狗,已經十歲了,老得牙齒都掉了兩顆,早該淘汰了。我在集上轉了壹大圈,很遺憾,沒見到有賣德欽牧羊犬的。這種狗,繁殖率低,數量有限,物以稀為貴,價錢高不說,並不是什麽時候想買就能買得到的。

我正準備打道回府,突然,壹位背著竹簍辜頭上纏著花布包頭的老漢拉住我的胳膊,唧裏哇啦地說了壹通緬甸話,我壹句也沒聽懂。他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腳,我壹看,他沒穿鞋,右腳上纏著紗布,滲出壹片血跡,和沙土粘在壹起,臟得讓人惡心。顯然,他是在告訴我,他赤腳在山路上行走,被石片或荊棘劃傷了腳。接著,他從竹簍裏掏出壹坨黑糊糊的東西,又指了指我的腳,比畫了壹個交換的手勢。我這天剛巧穿了壹雙嶄新的膠鞋,我明白,他是要用手中那坨黑糊糊的東西換我腳上那雙新膠鞋。那坨黑糊糊的東西在他手裏蠕動著,我瞟了壹眼,像只小黑貓。說老實話,寨子裏養貓的人家不少,壹包廉價的紙煙就可以換壹只小貓,這買賣對我來說沒什麽吸引力。可老漢兩鬢斑白,踮著那只受傷的腳,壹面說話還壹面噝噝地倒吸著冷氣,看樣子傷得不輕。他這樣的狀態,是無法再赤著腳從布滿碎石和荊棘的山間小道走回家的。我不禁動了惻隱之心,脫下新膠鞋遞給他,接過他手中的那只小黑貓,打著赤腳回了家。

我那間羊圈旁簡陋的茅草房裏,常有老鼠來搗亂,養壹只貓,倒也能派得上用場。

小黑貓剛出生沒幾天,臍帶那兒還是濕漉漉的,眼睛半睜半閉。食物倒不成問題,隨時可以到羊圈裏找壹只帶崽的母羊擠半碗熱羊奶餵它,但我知道,小貓出生後起碼要在母貓身邊待滿二十天,才能讓人抱養,不然的話,夭折的可能性極大。因為剛出生的小貓需要母貓無微不至的照顧:它們怕冷,夜裏要蜷縮在母貓的懷裏,靠母貓的體溫取暖;它們皮膚嬌嫩,遭蚊蠅或其他寄生蟲叮咬,容易起皰生瘡,母貓要經常用舌頭為其舔理全身皮毛,消炎止癢,防止皮膚潰爛;它們不會自己屙屎撒尿,肚子脹時,母貓要用舌頭去舔它們的**,它們才能排出便來,不然就會給屎尿活活憋死。這可不是我力所能及的活兒,要讓小黑貓活下去,看來只有把它托付給老母狗梵娌了。

梵娌年輕時曾產過三胎狗崽,都是它壹手帶大的,有著豐富的養育幼崽的經驗。小狗和小貓的哺養過程大同小異。最重要的是,梵娌是條好心腸的母狗,不像有些心胸狹窄的母狗,只疼愛自己的骨肉,對不是自己親生的小狗有排斥抗拒的心理。梵娌生性仁慈,很有點博愛精神,在路上見到迷了路的狗崽,便會跑過去舔舔它的額頭,護送它回到母親身邊。事實上,梵娌曾有過壹次撫養小貓的經歷。半年前,老獵人波黎溯家的黃貓產崽兩天後,誤食了耗子藥,壹命嗚呼,壹雙兒女危在旦夕。波黎溯就把老梵娌借去撫養兩只小貓。老梵娌表現極佳,就像對待自己的親生兒,女壹樣,把兩只小貓養大了。所以我認為,把小黑貓交給老梵娌來帶,是不成問題的。

沒想到,事情出乎意料地不順利。

我用奶瓶給小黑貓餵飽溫熱的羊奶後,就把它放進狗窩,塞到了老梵娌的懷裏。我輕輕拍打老梵娌的脖子,用這壹舉動叮囑它,讓它好生看管小黑貓。它明白我的意思,聳動著尖尖的鼻吻去嗅聞小黑貓。我知道,哺乳動物是靠鼻子識別敵我的,兩只狗見面後會互相嗅聞,就像我們人類碰到陌生人時總會問對方的名字壹樣。按照以往的經驗,嗅聞壹遍小黑貓的身體後,老梵娌就會看著我輕柔地吠叫壹聲,表示它很願意接受我交給它的任務。可是這壹次,鼻尖剛觸碰到小黑貓,躺在地上的它卻突然像彈簧似的蹦跳起來,雙目圓睜,尾巴豎直,嗚嗚地沖著小黑貓發出低沈、粗啞的吠叫,壹副如臨大敵的樣子。“別鬧,趴下!”我用手指著它的腦門,板著臉訓斥道。平時我這樣做,它不管是在撒野瘋鬧還是在鬧情緒,都會無條件地服從我的指令,乖乖地將身體蜷縮成壹團躺在我腳邊。可是這壹次,它卻把我的指令當成耳邊風,仍狂吠不休。“嗨!”我更嚴厲地大喝了壹聲,並在它的屁股上不輕不重地踢了壹腳。它哀嚎了壹聲,從我的胯下躥出狗窩,也不逃遠,就在院子裏奔來竄去,狂吠亂嚎,好像世界末日來臨了似的。狗的嗅覺很靈敏,能分辨出細微的氣味差異;狗還很聰明,能準確分辨出哪些動物是家畜,哪些動物是野生的。寨子後面的孔雀湖湖畔,既有放養的家鴨,也經常有飛來湊熱鬧的野鴨。西雙版納的家鴨與野鴨在體形上差別不大,毛色也大同小異,無非是家鴨稍胖些,翅膀無力,不會飛翔,野鴨稍瘦些,翅膀有力,能翺翔藍天。但當家鴨和野鴨都停棲在湖畔草地上,混雜在壹起時,即使是養鴨專業戶,想壹眼就認出哪幾只是家鴨哪幾只是野鴨也非易事。可狗不會弄錯,凡是狗去追逐撲咬的鴨子,百分之百是野鴨。

正因為狗的這些特性,老梵娌的反常行為,頗讓我驚訝,心裏不由得對那只小黑貓的來歷打了個問號。恰巧在這時候,老獵人波黎溯來找我借煤油,我便把他拉到狗窩,請他幫忙看個究竟。波黎溯在山林裏闖蕩了幾十年,大半輩子都在和野獸打交道,熟識各種飛禽走獸,稱得上是壹位動物學專家。他捧起那只小黑貓,只看了壹眼,就很肯定地說:“這是壹只小黑豹!”看我有點不太相信,他就給我解釋道:“瞧,它的個頭比貓崽大,尾巴比貓崽長,耳郭圓而硬,眼距也比貓崽要寬壹些,我不騙妳,它真的是壹只小黑豹。”

這真是意外之喜!我原以為用壹雙新膠鞋換壹只小黑貓,得不償失,是慈善行為,沒想到,我竟做成了壹筆利潤豐厚的好買賣!山豹當然要比家貓值錢,壹張上等的山豹皮,起碼可以換壹百雙新膠鞋。尤其是黑豹,數量稀少,壹千只豹子裏面僅有壹兩只有可能變異為黑豹或白豹,當然也就更珍貴。老天爺發慈悲,竟從天上給我掉下壹塊香噴噴的餡餅來!

我立刻在狗窩裏加墊了壹層柔軟的稻草,防止我的小黑豹凍傷;又將籬笆墻上的窟窿修補好,防止討厭的黃鼠狼鉆進來叼咬毫無自衛能力的小黑豹。

當然,最要緊的事,是要讓老梵娌放棄成見,接納小黑豹。我知道,老梵娌之所以如臨大敵地朝小黑豹狂吠亂嚎,是聞到了小黑豹身上那股山林猛獸的氣味。多年前,老梵娌在放羊時曾遇到過壹只想偷襲羊群的豹子,在與豹子搏鬥的過程中被犀利的豹爪抓傷了背脊,至今翻開它背脊上的毛還能看見那條粉紅色的傷疤。黑豹身上的那股氣味喚醒了老梵娌沈睡的記憶,出於對山豹的畏懼和仇恨,出於對主人的忠貞與赤誠,它用叫聲警告我兇猛的豹子就在眼前!

我知道它這樣做是出於動物的本能,是好意,但我要按照老獵人波黎溯教我的辦法,強迫它接受小黑貓——這可是我的搖錢樹啊!我抱起老梵娌,來到小黑豹跟前,微笑著用溫和的口吻說:“老梵娌,瞧,妳是我的寵物,這小家夥則是我的寶貝,妳們擁有***同的主人,應當成為最好的朋友!”我相信,跟我朝夕相處了很多年的老梵娌是能夠從我親切的微笑和溫婉的語調中領會到我的心意的。然後,我騰出右手,將小黑豹也抱了起來。老梵娌的眼睛立馬驚駭地瞪得溜圓,壹伸脖子就想叫。我趕緊按住它的頭,用膝蓋頂住它的嘴,不讓它叫出聲來。隨後,我慢慢地將小黑豹向老梵娌,往它的鼻吻前送。老獵人波黎溯告訴我說,壹定要讓老梵娌習慣並熟悉小黑豹的氣味,對哺乳動物而言,陌生的氣味會產生敵意,熟悉的氣味則能消除敵意。老梵娌掙紮扭動,想我的懷抱裏逃出去,我用胳膊緊緊地將它夾住,使它無法逃脫。它渾身發抖,嗚嗚低嚎著,壹副很痛苦的樣子,好像在受酷刑。我不管它痛苦不痛苦呢,把小黑豹移近些再移近些。當我把小黑豹移到離它的嘴約半尺遠的距離時,它被逼急了,張嘴就咬,我早有準備,迅速將我的食指塞進了它的嘴裏。我是它的主人,它當然咬不下去了。小黑豹身上的氣味壹個勁兒地往老梵娌的鼻子裏鉆,它兩眼翻白,屏住呼吸,好像我在灌它瓦斯毒氣似的。嘿,妳又不是鯨魚,屏住呼吸能堅持多久呀?我心裏暗笑,索性將小黑豹貼在了狗嘴上。過了約壹分鐘,老梵娌終於憋不住了,呻吟似的大吸了壹口氣,把小黑豹的氣味全吸到肚子裏去了……如此這般重復了幾遍後,老梵娌漸漸習慣了小黑豹身上那股特殊的氣味,不再狂吠亂嚎了。

接著,我按照老獵人波黎溯的吩咐,給老梵娌餵了兩大碗肉湯,讓它的肚子漲得像皮球。它很快忍不住了,撒了壹泡尿。我用壹張箬竹葉接了幾滴老梵娌的尿,淋在小黑豹的身上。這叫氣味認同,把老梵娌的氣味塗抹到小黑豹的身上。這叫氣味認同,把老梵娌的氣味塗抹到小黑豹的身上,其意義相當於人類社會收養孩子時另外給他起個名字。然後,我將自己的尿液也塗抹了幾滴在小黑豹的身上。我是老梵娌的主人,我的氣味在它的嗅覺世界裏是最熟悉最親近最具有權威的,有我的氣味在小黑豹身上,老梵娌就不會傷害它,反而會保護它、照顧它。

當然,要讓老梵娌完全按照我的意願,像撫養自己的親生孩子那樣對待小黑豹,采用食物引誘法也是免不了的。實踐證明,食物引誘法是人類馴養調教動物最實用也是最有效的方法。

我整整壹天不給老梵娌任何東西吃,在它的肚皮快要餓癟了的時候,炒了壹盆熱騰騰的宮保雞丁,故意在它面前吃得滿嘴流油。它饞得滿嘴流哈喇子,我便將小黑豹放進它的懷裏,它舔壹次小黑豹,我就賞給它壹塊美味雞肉;它用舌頭幫助小黑豹排壹次便,我就慷慨地舀壹勺雞肉給它。多次重復後,它產生了壹種條件反射:自己必須疼愛和照顧這只小黑豹,才能得到主人的賞識,並獲得物質獎勵。

僅僅三天,老梵娌就盡釋前嫌,像接納其他小動物壹樣接納了小黑豹,擔當起了養母的角色。

在壹般人的觀念裏,總認為哺乳動物的母愛是壹種本能,壹旦產崽,就會毫無保留地疼愛自己的骨肉,不求回報。就好像雌性動物遺傳基因裏帶有母愛密碼壹樣,在任何時候、任何條件下都不會改變。

動物行為學研究表明,這是壹種誤解。

不錯,動物的母愛確實具有先天遺傳的成分,母獸產下幼崽後,不用誰去教它,就知道如何剝掉幼崽身上的胎衣,如何舔凈幼崽身上的羊水,如何給幼崽哺乳等等。但這種先天遺傳的母愛,絕不是壹成不變的,也會隨著時間和環境的變化而變得或濃或淡。母愛和其他類型的情感壹樣,既是先天生成的,又是後天養成的,需要有情感的交流,需要有幼崽的回應。因此,哺乳動物幼年期都會表現得十分討人喜歡,或聰明伶俐,或活潑淘氣,或憨態可掬,或乖巧聽話……以討得母獸的歡心。即使是生性孤傲的老虎,幼年期也會做出種種討好母虎的舉動來。這是動物世界中,母愛所必需的壹種補償和激勵。幼獸對母獸表示依戀,在母獸面前撒嬌,會使母獸體味到做母親的歡樂,讓母獸覺得自己的含辛茹苦得到了相應的回報,從而更勤勉更細心地照料幼獸。野外觀察表明,幼獸越活潑可愛,母獸越願意延長哺養幼獸的時間,表現得也更慈祥更溫情脈脈;反之,孱弱、呆板、蠢笨的幼獸,較少得到母獸的照顧和寵愛,當天敵侵襲或食物匱乏時,它們還可能會遭到母獸的拋棄。

我發現,山豹這種動物,幼年時似乎比小狗、小貓、小羊、小牛等動物更乖巧更善於籠絡母獸的心。

老梵娌舔理小黑豹的皮毛時,小家夥就會四爪勾縮,咿呀咿呀地叫喚,身體扭來滾去,好像在對老梵娌說:“妳舔得我真舒服呀,妳真是我的好媽媽,我打心眼裏感激妳!”涼風吹來,老梵娌把進懷裏,它會將稚嫩的小臉貼在老梵娌的肚皮上,輕輕地不斷摩擦,發出夢囈般的呢喃聲,仿佛在說:“媽媽的懷抱比火塘還暖,媽媽的懷抱比港灣還安全,媽媽的懷抱是我童年最好的搖籃!”每次老梵娌要離開狗窩時,小家夥就會可憐巴巴地仰起臉,嗚嗚叫著,蹣跚爬行,好像很舍不得的樣子。它會把老梵娌送到狗窩門口,用期待的目光目送著老梵娌遠去,好像是在說:“媽媽,我現在就想妳了,妳壹定要早點回來啊!”每當老梵娌外出歸時,剛跨進院子,小家夥就會跌跌撞撞地從狗窩裏爬出來,呦呦叫著,激動得聲音都發顫了。它會摟抱住老梵娌的腿,又親又啃,老梵娌舔舔它的額頭,它會順勢倒在地上,翻動打滾,跌倒爬起,做出壹只幼豹所能做出的各種逗人歡喜的動作來,好像是在表演節目,以慶賀老梵娌的歸來。

回復 收起回復 老梵娌剛開始照顧小黑豹時,熱情並不是太高,它是看在我的面子上,出於對主人指令的絕對服從,才接受小黑豹的。雖然它也為小黑豹舔理皮毛,排屎排尿,但在做這些事情的時候,顯得有點勉強。有時在外頭玩得高興了,它便會將照顧小黑豹的事忘得壹幹二凈,在我呵斥催促下,它才會慢吞吞地回狗窩去。但在壹個星期後,情況就有了明顯的變化,老梵娌越來越願意待在小黑豹身邊。牧羊歸來,根本不用我再費心催促,只要羊群壹進圈,它撒腿就往家裏跑。有好幾次,我和它在山上放羊,羊在山坡上吃草,我在大樹下看書,它看看沒什麽事情,就開小差溜回家去照看小黑豹了。壹開始,我是用奶瓶給小黑豹餵羊奶,等小黑豹會蹣跚爬行後,我就將羊奶倒進石盆裏,讓小黑豹自己爬過去吃。剛這樣餵奶時,小黑豹有點不習慣,經常會爬錯方向,找不到石盆。老梵娌不僅不幫忙,趁我不註意還會偷吃羊奶。但到了後來,老梵娌不但再也不和小黑豹爭食了,還會用嘴輕輕地拱小黑豹的屁股,把小黑豹送到石盆邊上;石盆有點大,還有點凹,盆底積著壹層羊奶,小黑豹嘴夠不著,老梵娌就用舌頭把羊奶掃攏到小黑豹嘴邊,讓小黑豹舔食幹凈。壹個多月後,小黑豹可以吃壹些肉食了,老梵娌便耐心地從骨頭上撕下軟骨和肉塊,嚼成肉糜,然後吐出來餵小黑豹。

有壹種理論認為,在動物界,面對有限的食物資源,動物們通常都很吝嗇,不願將食物拿出來與同伴分享,即使在同壹種群內,也常常為了食物而發生流血爭鬥,無私的行為只有在血親間才會發生,只有在血緣關系很近的個體間,才會出現餵食或分享食物的現象。由此可見,富有愛心的老梵娌已經把小黑豹當做親生骨肉來撫養了。

壹天半夜,我睡得正香,突然聽見院子裏傳來猛烈的吠叫聲。我從夢中驚醒,發現是老梵娌在叫,而且聲音尖厲,叫得很兇。我趕緊披衣起來,壹手提著馬燈,壹手緊握木棍,打開門走了出去。馬燈在風中搖曳,將院子映照得忽明忽暗。只見老梵娌站在狗窩門口,眼珠仿佛都要從眼眶中蹦出來,正驚恐萬分、齜牙咧嘴地咆哮。在它面前約壹米遠的地方,有壹條近兩米長的眼鏡蛇,蛇尾盤繞,蛇頭高昂,頸肋擴張,扁平的脖頸內側赫然露出壹對駭人的白色黑心眼鏡狀斑紋,嘴裏吞吐著鮮紅的叉形蛇信子。眼鏡蛇的身體前後晃動,那是即將躥上來噬咬的預示動作。老梵娌的爪子緊緊摳住地面,尾巴平舉,擺出壹副準備殊死搏殺的姿勢。我心裏立刻就明白了是怎麽回事:饑餓的眼鏡蛇從竹籬笆的縫隙裏鉆進院子,想吞食還不足兩個月大的小黑豹,老梵娌及時嗅聞到眼鏡蛇的氣味,堵在狗窩門口,不讓眼鏡蛇靠近。

我用木棍敲地,大聲地喊叫,試圖把那條眼鏡蛇嚇走。可那家夥只是瞪了我壹眼,仍壹點壹點朝狗窩逼近。老梵娌叫得愈發慘烈,好像燒紅的烙鐵粘到它身上了壹樣,可身體還是堵在狗窩門口,壹寸也不後退。情急之下,我將手中的馬燈朝眼鏡蛇扔了過去,哐的壹聲,馬燈砸在地上,玻璃罩被摔得粉碎,雖未能砸中眼鏡蛇,但灑了壹地的煤油在眼鏡蛇面前燃燒起來,並慢慢向眼鏡蛇蔓延過去。野獸都怕火,眼鏡蛇也不例外,它扭動身體,躲開橘紅色的跳動的火焰,迅速遊進黑暗裏,逃走了。

借著火光,我往狗窩裏看了壹眼,發現老梵娌已將小黑豹擁進了懷裏,壹面舔吻著小家夥的背,壹面輕聲吠叫,好像在告訴小家夥:危險已經過去,別害怕,媽媽在妳身邊。

眼鏡蛇毒性極強,別說是狗了,就是牯子牛被眼鏡蛇咬傷後,幾分鐘內也會口吐白沫倒地身亡。老梵娌不是愛冒險的狗,特別懼怕毒蛇,有幾次我同它走在羊腸小道上,遇見花花綠綠的普通毒蛇,它總是迅速扭身跳開,從不敢與之較量。我養了它這麽多年,還是頭壹次見它這麽勇敢,面對壹條兩米長的眼鏡蛇也不退縮。

野外觀察表明,遭遇危險時,動物很少互相救援,壹般都會只自己逃命,唯有母獸會奮不顧身地保護自己的幼崽。為了保護幼獸,母獸的膽量明顯要比平時大得多,敢跟平時壹見就逃的天敵拼個妳死我活。

看來,可愛的小黑豹成功激活了老梵娌溫柔的母性,使它放棄了成見,將小黑豹當做自己的親生孩子來看待了。

眨眼工夫,小黑豹就三個月大了,個頭已和老梵娌壹般大。它是只小雄豹,它兩只淡黃色的眼珠清澈透明,身上漆黑如墨,唯有耳郭內側和尾尖上各長著壹撮黃毛,我給它起名叫三點金。

有壹些動物,不需要學習,先天就具備生存技能,壹出世就知道自己該到哪兒去,該如何尋找食物填飽肚子。像蛇、魚、蜥蜴、海龜、各種昆蟲、鳥類中的早成鳥等,就屬於這類動物。還有壹些動物,尤其是大部分哺乳類動物,先天不具備生存技能,童年時期需要跟著母獸學習如何覓食、如何築巢、如何躲避天敵等,只有通過後天的觀摩學習才能掌握這些技能。

金錢豹就屬於後者。

野生小豹子,三個月大時,就會由母豹帶著,走出巢穴,熟悉四周的環境;在母豹狩獵捕食時,會躲在草叢裏觀摩;平時會與兄弟姐妹們嬉鬧打鬥,學習撲咬技巧;滿壹周歲後,便離開母親獨立生活。

生命的各個階段,動物會有哪些表現,都是由它體內的生物鐘來控制的。

三點金越來越調皮,小小的狗窩已經關不住它了。我和老梵娌上山放羊,剛摘下掛在泥墻上的羊鞭,它就知道了,激動得呦呦叫著,在院子裏奔來跑去,壹會兒咬咬老梵娌的尾巴,壹會兒咬咬我的褲腿,吵著要跟我們壹起出去。我嫌它小,怕帶著它添麻煩,就強行把它關在院子裏了。它將那扇木門當成出氣筒,又抓又咬,把門都弄壞了,有壹次還惡作劇地在我舂米用的石碓裏屙了壹泡臭烘烘的屎,氣得我真想踢它壹腳。我把三點金留在家裏,老梵娌身在山上心在山下,我稍不留神它就腳底抹油溜回家去陪三點金。有壹次老梵娌開小差後,我聽到亂石溝裏傳來野狼的嗥叫。羊群也聽到了,驚慌不安地在山坡上擠成壹團。我擔心惡狼會來襲擊羊群,便放開喉嚨大喊老梵娌,喉嚨都喊啞了,也不見它的影子。幸虧野狼只是路過此地,隔著山溝沖著我和羊群嗥了幾聲,便鉆進灌木叢離開了。要不然的話,後果不堪設想。為了羊群的安全,為了不讓老梵娌分心,我只好妥協,同意老梵娌帶著三點金跟我壹起上山放羊。

沒想到,歪打正著,竟造就了壹只罕見的牧羊豹。

老梵娌跟著我放了四年羊,是條優秀的牧羊犬,熟悉放羊的整個過程,知道上山的道路,了解哪個山坡上的草更肥。每天早晨,只要我打開院門,壹甩鞭子,在晨霧中甩出壹聲清脆的鞭花,它就會像聽到了上班的鈴聲,搶在我前面跑到屋後的羊圈去,狗爪搭在柵欄上,狗嘴咬住木插銷往上壹拔,打開柵欄門讓羊群蜂擁而出,然後吠叫著驅趕羊群往青草茂盛的山坡走去。到了山上,羊們在山坡上吃草,它便找個地勢較高的地方,臥在樹蔭下,俯瞰吃草的羊群。在把走散的羊趕回羊群的同時,如果附近的山岬溝壑裏有什麽可疑的情況,它就會朝我吠叫報警。太陽西沈時,我只要揮動羊鞭吆喝壹聲,它就會幫我將散在山坡四周的羊趕攏來,並護送回家。羊群進圈後,它又會撲跳著將柵欄門合攏,咬著木插銷將門閂牢。

第壹次帶三點金去放羊,小家夥就表現出濃厚的學習興趣。它蹲在壹邊,目不轉睛地看著老梵娌開啟羊圈、帶羊上山、攆羊歸群、趕羊回家、關上柵欄門,就好像壹個很用功的學生在專心聽老師講課。過了壹段時間後,它就開始模仿老梵娌的動作:當老梵娌趴在柵欄上用嘴拔木插銷時,它也抱住羊圈的木樁,擺出啃咬的姿勢;當老梵娌吠叫著迫使頭羊拐進盤山小道時,它也張牙舞爪地在壹旁做出驅趕的動作;當老梵娌踏著夕陽的余暉把羊群趕回羊圈時,它也在羊群背後大呼小叫,讓羊們走得快些。

又過去了三個月,三點金已經有六個月大了。它長得很快,個頭比老梵娌大了將近壹倍,成了壹頭半大的少年黑豹。它是豹子,力氣比狗大得多,在與老梵娌嬉鬧扭打時,能輕易地就將老梵娌壓在身下。可它仍十分依戀老梵娌,整天影子似的跟著老梵娌,要老梵娌替它舔理皮毛,要老梵娌摟著它睡覺。雖然從外形看,它是地地道道的黑豹,但行為卻很像壹條狗。見到陌生人時,它會像狗壹樣聳動著身體嗷嗷吼叫;挨了我的訓斥,會像狗壹樣夾著尾巴躲進角落裏;我餵食時,也會像狗壹樣朝我搖尾巴,當然,它搖尾巴的本領遠不如狗,動作有點笨拙生硬,像在舞動壹根棍子。

它是由四

壹場暴雨,要了老梵娌的命。

太陽雖然快沈到山峰背後去了,但陽光仍燙得像火焰,沒有壹絲風,悶得像進了壹只大蒸籠。羊們熱得難受,脾氣也變得暴躁,不願下山回家。老梵娌東奔西跑,喉嚨都叫啞了,才好不容易將羊群趕下了山坡。它熱得舌頭伸得老長,哼哧哼哧直喘粗氣龘——狗沒有汗腺,全靠舌頭散熱。就在這時,壹團烏雲從山峰背後飛來,霎時間,狂風驟起,天昏地暗,傾盆大雨嘩嘩而下。這是壹處荒僻貧瘠的山谷,根本找不到可以躲雨的大樹,人、羊、狗、豹都淋成了落湯雞。

回到家,老梵娌就不停地咳嗽,餵它東西也不吃,無精打采地蜷縮在火塘邊。我餵它吃了幾粒感冒藥,它也不見好轉。第二天早晨,我在院子裏甩響羊鞭,老梵娌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想同往常壹樣跟我去放羊,可是沒走幾步,便軟綿綿地趴倒了。三點金在壹旁呦呦哀嚎。我只好把老梵娌抱回狗窩,讓三點金留在家裏陪伴它,獨自帶著羊群上了山。傍晚我回到家時,老梵娌已經死了。它本來就風燭殘年,大熱天再被暴雨淋澆,壹熱壹涼,就壹病不起了。我在羊圈旁挖了個坑,把它埋了。它生前是條不錯的牧羊犬,死後也讓它與羊群為伴,相信它在九泉之下會感到滿意的。

狗帶大的,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近狗者自然像狗了。

牧羊神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