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用梁啟超的
為學與做人
作者:梁啟超
發表於1922年
諸君!我在南京講學將近三個月了。這邊蘇州學界裏頭有好幾回寫信邀我,可惜我在南京是天天有功課的,不能分身前來。今天到這裏,能夠和全城各校諸君同聚壹堂,令我感激得很。但有壹件,還要請諸君原諒︰因為我壹個月以來,都帶著些病,勉強支持,今天不能作很長的講演,恐怕有負諸君的期望哩。
問諸君︰「為甚麼進學校?」我想人人都會眾口壹辭的答道︰「為的是求學問。」再問︰「妳為甚麼要求學問?」「妳想學些甚麼?」恐怕各人答案就很不相同,或者竟自答不出來了。諸君啊!我替妳們總答壹句吧︰「為的是學做人。」妳在學校裏頭學的數學、幾何、物理、化學、生理、心理、歷史、地理、國文、英語、乃至甚麼哲學、文學、科學、政治、法律、經濟、教育、農業、工業、商業等等,不過是做人所需要的壹種手段,不能說專靠這些便達到做人的目的。任憑妳那些件件學得精通,妳能夠成個人不能成個人,還是另壹個問題。
人類心理,有知、情、意三部份,這三部份圓滿發達的狀態,我們先哲名之為「三達德」— 知、仁、勇。為甚麼叫做「達德」呢?因為這三件事是人類普通道德的標準,總要三件具備才能成壹個人。三件的完成狀態怎麼樣呢?孔子說︰「知者不惑,仁者不憂,勇者不懼。」所以教育應分為知育、情育、意育三方面 — 現在講的知育、德育、體育不對,德育範圍太籠統,體育範圍太狹隘。— 知育要教導人不惑,情育要教導人不憂,意育要教導人不懼。教育家教學生,應該以這三件為究竟﹔我們自動的自己教育自己,也應該以這三件為究竟。
怎樣才能不惑呢?最要緊的是養成我們的判斷力。想要養成判斷力︰第壹步,最少須有相當的常識﹔進壹步,對於自己要做的事須有專門知識﹔再進壹步,還須有遇事能判斷的智慧。假如壹個人連常識都沒有了,聽見打雷,說是雷公發威﹔看見月蝕,說是蝦蟆貪嘴。那麼,壹定鬧到甚麼事都沒有主意,碰著壹點疑難問題,就靠求神、問蔔、看相、算命去解決。真所謂「大惑不解」,成了最可憐的人了。學校裏小學、中學所教,就是要人有了許多基本的常識,免得凡事都暗中摸索。但僅僅有這點常識還不夠。我們做人,總要各有壹件專門職業。這職業也並不是我壹人破天荒去做,從前已經許多人做過。他們積了無數經驗,發見出好些原理、原則,這就是專門學識。我打算做這項職業,就應該有這項專門學識。例如我想做農嗎?怎樣的改良土壤,怎樣的改良種子,怎樣的防禦水罕、病蟲‥‥等等,都是前人經驗有得成為學識的。我們有了這種學識,應用他來處置這些事,自然會不惑﹔反是則惑了。做工、做商‥‥等等,都各各有他的專門學識,也是如此。我想做財政家嗎?何等租稅可以生出何樣結果,何種公債可以生出何樣結果‥‥等等,都是前人經驗有得成為學識的。我們有了這種學識,應用他來處置這些事,自然會不惑﹔反是則惑了。教育家、軍事家‥‥等等,都各各有他的專門學識,也是如此。我們在高等以上學校所求得的知識,就是這壹類。但專靠這種常識和學識就夠嗎?還不能。宇宙和人生是活的,不是呆的﹔我們每日所碰見的事理,是復雜、變化的,不是單純的、印板的。倘若我們只是學過這壹件才懂這壹件,那麼,碰著壹件沒有學過的事來到跟前,便手忙腳亂了。所以還要養成總體的智慧,才能得有根本的判斷力。這種總體的智慧如何才能養成呢?第壹件,要把我們向來粗浮的腦筋,著實磨練他,叫他變成細密而且踏實﹔那麼,無論遇著如何繁難的事,壹定可以徹頭徹尾想清楚他的條理,自然不至於惑了。第二件,要把我們向來昏濁的腦筋,著實將養他,叫他變成清明﹔那麼,壹件事理到跟前,我才能很從容、很瑩澈的去判斷他,自然不至於惑了。以上所說常識、學識和總體智慧,都是知育的要件﹔目的是教人做到「知者不惑」。
怎麼樣才能不憂呢?為甚麼仁者便會不憂呢?想明白這個道理,先要知道中國先哲的人生觀是怎麼樣。「仁」之壹字,儒家人生觀的全體大用都包在裏頭。「仁」到底是甚麼,很難用言語來說明。勉強下個解釋,可以說是︰「普遍人格之實現。」孔子說︰「仁者,人也。」意思說是人格完成就叫做「仁」。但我們要知道︰人格不是單獨壹個人可以表見的,要從人和人的關系上看出來。所以「仁」字從二人,鄭康成解他做「相人偶」。總而言之,要彼我交感互發,成為壹體,然後我的人格才能實現。所以我們若不講人格主義,那便無話可說﹔講到這個主義,當然歸宿到普徧人格。換句話說,宇宙即是人生,人生即是宇宙,我的人格和宇宙無二無別。體驗得這個道理,就叫做「仁者」。然則這種「仁者」為甚麼會不憂呢?大凡憂之所從來,不外兩端︰壹曰憂成敗,壹曰憂得失。我們得著「仁」的人生觀,就不會憂成敗。為甚麼呢?因為我們知道,宇宙和人生是永遠不會圓滿的,所以易經六十四卦,始「乾」而終「未濟」﹔正為在這永遠不圓滿的宇宙中,才永遠容得我們創造進化。我們所做的事,不過在宇宙進化幾萬裏的長途中,往前挪壹寸兩寸,那裏配說成功呢?然則不做怎麼樣?不做便連壹寸兩寸都不往前挪,那可真失敗了。「仁者」看透這種道理,信得過只有不做事才算失敗,凡做事便不會失敗﹔所以易經說︰「君子以自強不息。」換壹方面來看,他們又信得過凡事不會成功的﹔幾萬裏路挪了壹兩寸,算成功嗎?所以論語說︰「知其不可而為之。」妳想︰有這種人生觀的人,還有甚麼成敗可說呢?
再者,我們得著「仁」的人生觀,便不會憂得失。為甚麼呢?因為認定這件東西是我的,才有得失之可言。連人格都不是單獨存在,不能明確的畫出這壹部分是我的,那壹部分是人家的,然則那裏有東西可以為我所得?既已沒有東西為我所得,當然亦沒有東西為我所失。我只是為學問而學問,為勞動而勞動,並不是拿學問勞動等等做手段來達某種目的 — 可以為我們「所得」的。所以老子說︰「生而不有,為而不持。」「既以為人,己愈有﹔既以與人,己愈多。」妳想︰有這種人生觀的人,還有甚麼得失可憂呢?總而言之,有了這種人生觀,自然會覺得「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為壹」﹔自然會「無入而不自得。」他的生活,純然是趣味化、藝術化。這是最高的情感教育,目的是教人做到「仁者不憂」。
怎麼樣才能不懼呢?有了不惑、不憂功夫,懼當然會減少許多了。但這是屬於意誌方面的事。壹個人若是意誌力薄弱,便有很豐富的知識,臨時也會用不著﹔便有很優美的情操,臨時也會變了卦。然則意誌怎樣才會堅強呢?頭壹件須要心地光明。孟子曰︰「浩然之氣,至大至剛。」「行有不慊之心,則餒矣。」又說︰「自反而不縮,雖褐寛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俗詞說得好︰「生平不作虧心事,夜半敲門也不驚。」壹個人要保持勇氣,須要從壹切行為可以公開做起,這是第壹著。第二件要不為劣等欲望所牽制。論語說︰「子曰︰『吾未見剛者。』或對曰︰『申棖。』子曰︰『棖也欲,焉得剛?』」被物質上無聊的嗜欲東拉西扯,那麼,百鍊鋼也會變為繞指柔了。總之,壹個人的意誌,由剛強變為薄弱極易,由薄弱返到剛強極難。壹個人有了意誌薄弱的毛病,這個人可就完了。自己作不起自己的主,還有甚麼事可做!受別人壓制,做別人奴隸,自己只要肯奮鬥,終能恢復自由。自己的意誌做了自己嗜欲的奴隸,那麼,真是萬劫沈淪,永無恢復的餘地,終身畏首畏尾,成了個可憐人了。孔子說︰「和而不流,強哉矯﹔中立而不倚,強哉矯﹔國有道,不變塞焉,強哉矯﹔國無道,至死不變,強哉矯。」我老實告訴諸君吧,做人不做到如此,決不會成壹個人。但是做到如此真是不容易,非時時刻刻做磨練意誌的工夫不可。意誌磨練得到家,自然是看著自己應做的事,壹點不遲疑,扛起來便做,「雖千萬人吾往矣」。這樣才算頂天立地做壹世人,絕不會有藏頭露尾、左支右絀的醜態。這便是意育的目的,要人做到「勇者不懼」。
我們拿這三件事作做人的標準,請諸君想想,我自己現在做到那壹件?那壹件稍為有壹點把握?倘若連壹件都不能做到,連壹點把握也沒有,噯喲!那可真危險了,妳將來做人恐怕就做不成!
諸君啊!妳千萬不要以為得些片斷的知識就是算有學問呀!我老實不客氣告訴妳吧︰妳如果做壹個人,知識自然是越多越好﹔妳如果做不成壹個人,知識卻越多越壞。妳不信嗎?試想想全國人所唾罵的賣國賊某人某人,是有知識的呀,還是沒有知識的呢?試想想全國人所痛恨的官僚、政客 — 專門助軍閥作惡、魚肉良民的人,是有知識的呀,還是沒有知識的呢?諸君須知道啊!這些人,當十幾年在學校的時代,意氣橫厲,天真爛縵,何嘗不和諸君壹樣,為甚麼就會墮落到這樣田地呀?屈原說的︰「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為此蕭艾也?豈其有他故兮,莫好修之害也。」天下最傷心的事,莫過於看見壹群好好的青年,壹步壹步的往壞路上走。諸君猛醒啊!現在妳所厭、所恨的人,就是前車之鑒了。
諸君啊!妳現在懷疑嗎?沈悶嗎?悲哀、痛苦嗎?覺得外邊的壓迫妳不能抵抗嗎?我告訴妳︰妳懷疑、沈悶,便是妳因不知才會惑﹔妳悲哀、痛苦,便是妳因不仁才會憂﹔妳覺得妳不能抵抗外界的壓迫,便是妳因不勇才會懼。這都是妳的知、情、意未經修養、磨練,所以還未成個人。我盼望妳有痛切的自覺啊!有了自覺,自然會自動。那麼學校之外,當然有許多學問,讀壹卷經,繙壹部史,到處都可以發見諸君的良師呀!
諸君啊!醒醒吧!養定妳的根本智慧,體驗出妳的人格人生觀,保護好妳的自由意誌。妳成人不成人,就看這幾年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