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垂平野闊,月湧大江流。
名豈文章著,官應老病休。
飄飄何所以,天地壹沙鷗。
——杜甫《旅夜書懷》
公元770年的冬天,中國歷史上最偉大的詩人杜甫,在貧困潦倒中死於漂泊在湘江中的壹條破船上。
此時,這個飽經滄桑的59歲老人,“右臂偏枯半耳聾”,滿頭白發,形容枯槁,衣衫襤縷,在寒冬陰濕的江面上,如壹片飄零的枯葉,被滾滾湘江帶向遠方。
但他為中國文學史留下的那些華美的篇章,他留下的1400多首驚天地、泣鬼神的詩作,卻穿過1300多年歷史風雨,至今仍然滋養著壹個民族的思想與靈魂,支撐著民族文化精神的頂峰。
杜甫顛沛流離的壹生,沒有傳奇的輝煌,卻有著震憾人心的力量。如果說,沒有讀過李白而談論中國詩歌的人是淺薄的,那我可以說,沒有讀過杜甫而談論中國詩歌的人,是可恥的。我所指的不僅是他的詩歌,而是他的人生。沒有讀懂他的人生,就讀不懂他的詩歌,讀不懂他的偉大,讀不懂中國詩歌的精神內核。
如何讀杜甫是壹個重要而艱難的選擇。對於杜甫的生平,凡是讀過幾年大學的人,都應該是有所了解的。但那只是壹個粗淺的線條,壹個模糊的印象,壹個隱隱約約的背景。古人說:“書不讀六朝以下”。雖然從今天的角度來看是有失偏頗,卻也道出了壹個真理。讀書不在於讀與不讀,而在於讀什麽樣的書。尤其是讀杜甫這樣的人物的生平,非大家之作,不足以論道。
對於我來說,心中暗下決心,要讓杜甫的形像明晰起來,是在今年夏天遊歷了成都杜甫草堂之後。此後又陸續購得了朱東潤先生的《杜甫敘論》和馮至先生的《杜甫傳》,這是目前最好的兩本關於杜甫的傳記。朱東潤先生是歷史學家,考證嚴密,資料翔實,把詩人的壹生放在廣闊的社會背景中加以論述,敘事宏大,而又註重細節。馮至先生是詩人,註重從作品中反映杜甫的人生歷程與情感變化。兩書各有所長,但由於受時代條件的限制,兩眉書均不同程度地采用階級分析法,將杜甫稱為“地主階級”,貼上“庸俗”的標簽等等。朱東潤先生的《杜甫敘論》著於1977年,書中始終不敢將杜甫稱為“偉大的詩人”,而是稱之為“八世紀最大的詩人”,寫作的艱辛可見壹斑。馮至先生的《杜甫傳》成書於1952年,書中多次以“偉大的詩人”冠稱杜甫,但在第壹章中詳細考證了杜甫的祖宗八代,以證明他出身於地主階級,並為他帶來了消極影響。盡管如此,還是瑕不掩玉,至今仍無公認的其他杜甫傳記能出於這兩本之上。
就這樣,我對杜甫的重新認識從成都草堂開始了,我為自己這個起點感到興奮。這裏是中國詩歌的聖地,光耀千古,而他的主人在生前卻是那麽的暗淡無光,飽經磨難。他是個少年輕狂的花花公子,灰頭土臉的中年知識分子,處處碰壁的“小公務員”,拖家帶口疲於奔命的難民,街頭賣藥的小商販,饑寒交迫的白發老人。為了壹家老小的生活和食物,他曾攀結於富貴,趨炎附勢;乞食於豪門,歌功頌德。
但這壹切,都不能影響他的偉大。因為苦難永遠跟隨著他。魯讀先生有句名言:“有誰是從小康人家而墜入困頓的嗎?我以為在這途中走過,可以看見人生的真面目。”而杜甫就在這途中走過,他看見了人生的真面目,也看見了社會的真面目。不僅如此,他還看見了、經歷了壹個最強盛的王朝由盛世的頂峰走向沒落,從富足的和平走戰亂,從平靜的田園和繁華的都市走向白骨遍野的全程。
杜甫的偉大,還在於他永遠是清醒的。無論是在官場、在幕府,也無論是在春意昂然的成都浣花溪旁,還是在窮愁潦倒的流亡途中。生活無著時,他結交於豪門,求助於親友,生活稍有轉變時,他又辭官遠走。他總想保持精神的獨立,人格的高蹈,但總是無法脫離嚴峻的現實。他不僅描寫人間的苦難、社會的現實,個人的意趣和愁苦,也不乏吞山河的大氣象、大胸懷、大境界。他在感嘆自己“萬裏悲秋常做客,百年多病登孤臺”的同時,也能寫出“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的千古悲歌;他在感嘆自已“名豈文章著,官應老病休”的同時,也能寫出“月垂平沙闊,月湧大江流”的磅礴氣勢。
杜甫的偉大,還在於他的真實。他不僅真實的描寫社會、記錄歷史,也真實的描寫自己,嘲笑自己。他的詩歌是比《新唐書》、《舊唐書》更加真實的歷史資料,是比所謂的隨想錄、真話集更加真實的個人傳記。且不說家喻戶曉的《三史》《三別》如何真實的記錄社會,只看看他對自己的記錄,就知道他是多麽的可愛。壹首是記錄早年生活的《壯懷》。原詩很長,錄部分詩句如下:
往昔十四五,出遊翰墨場。斯文崔魏徒,以我似班揚。
七齡思即壯,開口詠鳳凰。九齡書大字,有作成壹囊。
性豪業嗜酒,嫉惡懷剛腸。脫略小時輩,結交皆老蒼。
飲酣視八極,俗物都茫茫。東下姑蘇臺,已具浮海航。
越女天下白,鑒湖五月涼。剡溪蘊秀異,欲罷不能忘。
放蕩齊趙間,裘馬頗清狂。春歌叢臺上,冬獵青丘旁。
呼鷹皂櫪林,逐獸雲雪岡。射飛曾縱鞚,引臂落鹙鶬。
另壹首是晚年的《逃難》:
五十頭白翁,南北逃世難。疏布纏枯骨,奔走苦不暖。
已衰病方入,四海壹塗炭。乾坤萬裏內,莫見容身畔。
妻孥復隨我,回首***悲嘆。故國莽丘墟,鄰裏各分散。
歸路從此迷,涕盡湘江岸。
從這兩首詩的對比中,我們可以看到杜甫壹生的人生起伏和命運無常。但杜杜甫還有幾首詩同樣寫盡了人生冷曖和世態炎涼,以及自已的人生尷尬。
壹首是《秋日荊南述懷三十韻》。原詩較長,節錄如下:
素業行已矣,浮名安在哉。秋雨漫湘水,陰風過嶺梅。
苦搖求食尾,常曝報恩腮。結舌防讒柄,探腸有禍胎。
蒼茫步兵哭,展轉仲宣哀。饑籍家家米,愁征處處杯。
休為貧士嘆,任受眾人咍。不必伊周地,皆知屈宋才。
自古江湖客,冥心若死灰。
還有壹首是《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節錄如下:
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殘杯與冷灸,到處潛悲辛!
讀著這樣的句子,我們不難感受詩人內心的苦悶與憂傷,也不能不感嘆他對違背自已人格的所作所為的真實態度。他是壹個有尊嚴的詩人,是壹個自認為賽過班超、楊雄的才子,但在落魄時,他也曾放下尊嚴,“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但他的偉大在於,他把那種徹骨的傷感都真實地表現了出來,留給後人。
杜甫的可愛之處,還在於他註重感情,親情友情與哥兒們義氣是他詩歌中經常出現的主題。李白、高適、岑參都是他早年的朋友,也是他終生思念的友情,他與李白有過短暫的相交,卻成為永久的懷念。雖然李白只有壹首關於杜甫的詩歌,但杜甫卻壹直都牽掛著李白,而且還多次夢見李白,寫下了很多詩作。朋友相逢,他寫詩抒懷;朋友相別,他寫詩相贈。朋友嚴武調任長安,他送了壹程又壹程。“遠送從此別,青山空復情;幾時杯重把,昨夜月同行。”
公元770年,杜甫在品嘗了人生的種種辛酸之後,死在湘江邊的船上。此前,他走投無路,以船為家,長達壹年有余。後因衡陽兵變,南下耒陽,因雨阻路,停泊方田驛,斷食數日。耒陽縣令得到消息後,派人送來白酒牛肉。由此卻引發了壹宗爭論不休的公案,暫且稱之為是“牛肉白酒”事件。在我剛剛讀完的兩本書中有著不同的觀點。
朱東潤著《杜甫敘論》引用《新唐書》和《舊唐書》壹致的記載,認為杜甫是因為饑寒多日,遇“白酒牛肉,飽醉致死”。
馮至著《杜甫傳》認為“痛飲飽吃而死”的說法是荒誕無稽,真實情況是因長期的水上生活,加劇了風痹病,貧病交加而死。
對於以上兩種說法,我寧可相信前者。壹是前者的考證有據,後者卻沒有列出相關資料。二是壹生貧困艱辛的苦呤詩人,最終飽醉壹次,在神情酣暢的夢鄉中走完自己的人生是我希望的結局。耒陽縣令老聶,是他的朋友,敬重杜甫的詩名,曾在耒陽“禮過宰肥羊,愁當置清醪”,款待杜甫。二人詩酒酬和,相談甚歡。別後聽說杜甫困於方田驛,就訊速派人送來“牛肉白酒”,這完全是出於壹份友情和牽掛。
此時,杜甫多日無食,加之老病復發,漂泊無依。耒陽縣令老聶的友情是多麽的難得,多麽的溫曖。他當然要吃,他當然要喝。吃喝之後,他又神情氣爽,詩興大發,寫下了壹生中最後的壹首詩。這首詩的題目很長,如同壹篇序文:《聶耒陽以仆阻水,書至酒肉,療饑荒江;詩得代興,興盡本韻,至縣呈聶令。陸路去方田驛四十裏,舟行壹日,時屬江漲,泊於方田》。詩中先是感謝“耒陽馳尺素,見訪荒郊渺”,又回憶老聶對他的禮遇“禮過宰肥羊,愁當置清醪”,同時也講到了自已的最後的期望:“人非西喻蜀,興在北坑趙”。
這是杜甫最後的心情,最後歌聲。他的生命就在這裏嘎然而止,像壹只天地間飄飄無依的沙鷗,消失在地平線的盡頭。但是,“白酒牛肉,飽醉致死”不僅無損於他的偉大,而且給了愛熱他的人壹份淡淡的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