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最早從哪個時代開始講的?
漢武帝之後,“萬歲”就不能隨便叫了從戰國到漢武帝之前,“萬歲”的字眼盡管也常常在帝王和臣民的口中出現,但其用意,可分為兩類,大體上仍與古法相同。其壹,是說死期。如:楚王遊雲夢,仰天而笑曰:“寡人萬歲千秋後,誰與樂此矣?”安陵君泣數行而進曰:“大王萬歲千秋後,臣願以身抵黃泉驅螻蟻。”劉邦定都關中後,曾說:“吾雖都關中,萬歲後,吾魂魄猶樂思沛。”“戚姬子如意為趙王,高祖憂萬歲之後不全也。”又,“萬歲之期,近慎朝暮。”顏師古註謂:“萬歲之期,謂死也。”這就清楚地表明,不管是楚王的仰天大笑說“萬歲千秋”也好,還是安陵君拍馬有術所說的“大王萬歲千秋後”也好,以及劉邦在深情眷戀故鄉和為小兒子趙王憂心忡忡不同場合所說的“萬歲後”,都是表明死後。這跟普通人稱死,只能說卒、逝、謝世、蚤世、不諱、不祿、隕命、捐館舍、棄堂帳、啟手足之類比較起來,雖然顯得有點特別,但與後來被神聖化了的“萬歲”詞意,畢竟還是大相徑庭的。其二,是表示歡呼,與俄語中的“烏拉”頗相近。請看事實:藺相如手捧稀世珍寶和氏璧“奏秦王,秦王大喜,傳以示美人及左右,左右皆呼萬歲。”孟嘗君的門客馮歡焚券契的故事,是膾炙人口的。史載:馮歡至薛後,“使吏招民當償者悉來合券。……因燒其券,民稱萬歲。”田單為了麻痹燕軍,“使老弱女子乘城遣使約降於燕,燕軍皆呼萬歲。”紀信為陷入項羽大軍重重包圍中的劉邦定計,跑到楚軍中撒謊說:“‘城中食盡,漢王降。’楚軍皆呼萬歲。”陸賈遵劉邦之命著成《新語》,“每奏壹篇,高帝未嘗不稱善,左右呼萬歲。”漢九年,未央宮建成,劉邦“大朝佇候,群臣置酒未央前殿。高祖奉玉扈,起為太上皇壽曰:‘始大人常以臣無賴,不能置產業,不如仲力。今某之業所就,孰與仲多?’殿上群臣,皆呼萬歲,大笑為樂。”——凡此皆充分表明,從戰國到漢初,人們雖常呼“萬歲”,卻並非專對帝王而呼;但有開心事,即作此歡呼,亦不過如此而已!至漢武帝時,隨著儒家的被皇帝定於壹尊,“萬歲”也被儒家定於皇帝壹人;從此,它成了最高封建統治者的代名詞。稽諸史籍,這是漢武帝精心炮制的彌天大謊的產物。史載:元封元年“春正月,行幸緱氏。詔曰:‘朕用事華山,至於中嶽……翌日親登嵩高,禦史乘屬,在廟旁吏卒鹹聞呼萬歲者三。登禮罔不答。”看吧,漢武帝登上了嵩山之巔,吏卒都聽到了向他三次大呼“萬歲”的聲音。誰呼的?荀悅註曰:“萬歲,山神之稱也。”原來,是神靈在向漢武帝高呼“萬歲”,以致敬禮;而且,漢武帝向神靈致意還禮,無不答應,也就是所謂“登禮罔不答”。真是活龍活現!漢武帝為了進壹步神化君權以強化封建專制而編造的“鹹聞呼萬歲者三”的神話,成了後世臣民給皇帝拜恩慶賀時三呼“萬歲”——並雅稱“山呼”的不典之典。十五年後,也就是太始三年三月,漢武帝在撒謊的道路上又高升壹步,聲稱“幸瑯邪,禮日成山。登之罘,浮大海。山稱萬歲。”這壹回,說得更神了:山東的芝罘山,整座山都喊他“萬歲“。這樣以來,就勢必構成這條邏輯:神靈、石頭都喊皇帝“萬歲”,臣民百姓既比神靈要矮壹頭,又比無知的石頭畢竟要高壹頭,不向皇帝高喊“萬歲”,顯然是不行的。於是,從此以降,封建帝王的寶座前,“萬歲”之聲不絕於耳。不言自明,從此“萬歲”這個甜膩的字眼,也就只配皇帝壹人獨享,如果他人用之,就是僭越、謀逆、大不敬。聊舉壹例:史載後漢大將軍竇憲,“威震天下,……會帝西祠園陵,召憲與車駕會長安。及憲至,尚書以下議欲望拜之,伏稱萬歲。棱正色曰:‘夫上交不諂,下交不黷,禮無人臣稱萬歲之制。’議者皆漸而止。”看來,這位尚書的腦殼裏恐怕漿糊不少,而韓棱的頭腦還是清醒的;如果竇憲真的對“萬歲”壹詞甘之若飴,即使僥幸腦袋仍按在按在自己的肩膀上,也非要吃盡苦頭不可的。漢武帝後,封建統治者在“萬歲”上玩的花樣,真是五花八門:皇帝自封自己的生日為“萬壽節”,皇帝的老婆、兒子、閨女之流,降壹等如法炮制,美其名日“千壽節”,每逢此節,鬧得沸沸湯揚,窮奢極侈。尤其兩個女統治者,更是別出心裁。壹個是武則天。她像翻賬本那樣隨便地多次改元,以“天冊萬歲”自居。在公元六九六豐的壹年中,年號叠更,壹日“萬歲通天”,壹日“萬歲登封”。在年號上冠以“萬歲”二字,真是壹大發明。另壹個是穢名昭著的慈禧太後。她的尊號已經是長長壹大串,有個馬屁精竟上奏本,建議把“萬壽無疆”四個大字也擺進去。這實在也是前無古人。如果“老佛爺”地下有知,大概還在據此為傲吧?還有壹個封建統治者,雖是男人,但卻曾被魯訊譏刺為“半個女人”;此人就是人所不齒的明朝太監魏忠賢。他大權獨攬,虐焰熏天,在全國遍建生祠,要人稱他為九千歲。僅從薊州的生祠來看,魏忠賢的“金像用冕旒,凡疏詞壹如頌聖,稱以堯天舜德,至聖至神。而閣臣輒以驕語褒答。運泰迎忠賢像,五拜、三稽首,……詣像前祝稱:某事賴九千歲扶植。”九千歲比萬歲,雖然少了壹千歲,但也算得上準“萬歲”了。這不禁使人想起魯迅的名言:“愈是無聊賴,沒出息的腳色,愈想長壽,想不朽”,而實際上,無論是慈禧太後還是魏忠賢,借用魯訊的話來說,“還不如壹個屁的臭得長久”!“萬歲”既與最高封建統治者劃上等號,老百姓必須在頂禮膜拜時呼喊,否則當然就是大不敬。但是在包括唐律、明律、清律那樣嚴密的封建法典中,並沒有把皇帝即“萬歲”、臣民必須“山呼萬歲”、以及不呼 “萬歲”、懷疑或反對“萬歲”,即以大不敬罪論處的條文。而在實際上,皇帝即“萬歲”,人們必須無限尊崇、呼喊,否則就是大逆不道、卻成了天經地義的準則。這就是不成文法;而無數事實證明,不成文法比成文法更厲害百倍。當時的老百姓也並非沒有軋出此中的苗頭;在民間戲文中,動輒壹開口就是“尊我主,萬歲爺……”,甚至供上壹塊“當今皇上萬歲萬萬歲”的牌位,以表示自己對皇帝的耿耿忠心,就是明證。但是,正如清人張符驤在詩中所說的那樣,“未必愚民真供佛,官家面上費莊嚴。”因此也還有例外的情形。據清人趙翼考證,古代作為慶賀時歡呼的“萬歲”詞義,“民間口語相沿未改,故唐末猶有以為慶賀者,久之遂莫敢用也。”就國勢積弱的北宋來說,史載“澧州除夜,家家爆竹,每發聲,即市人群兒環呼曰大熟,如是達旦,……廣南則呼萬歲。”“廣南……呼舅為官,姑為家,……女婿作駙馬,皆中州所不敢言。而歲除爆竹,軍民環聚,大呼萬歲,尤可駭者。”其實,有何“可駭”?在廣南那樣遠離封建統治中心的窮鄉僻壤間,在人們的心目中,“萬歲爺”是“天高皇帝遠”,未見得那麽神聖、可親或可怕。因此,且不妨與皇帝來個平起平坐,把自己的女婿也稱作駙馬;至於這些駙馬是否也可稱自己的嶽父大人為“萬歲”?史缺有間,不得而知。事實上,在後周、隋、唐時的民間,老百姓的名字,仍偶有稱李萬歲、史萬歲、刁萬歲的;推其意,可能類似近代人給小孩取名長庚之類,意在祝福其長命百歲。至於在除夕之夜,爆竹聲中,人們歡樂非凡,“大呼萬歲”,更無足駭;這不過是先秦時期古俗的殘存而已。孔夫子謂“禮失求諸野”,信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