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洛姆《逃避自由》
剛上大學那會,第壹次離開家到另壹個陌生的城市生活。
軍訓之後的中秋成了第壹個不在家的節日,同學聚會多喝了幾杯,回到寢室忽然悲從中來:以前在家的時候和同學出去晚了父母總會問,幾點回來?而今卻“醉也無人管”。
獨立在外生活,的確有了自由選擇的空間,沒有父母束縛的同時,也沒有了父母的照顧。
不知道有多少在家嫌棄父母的孩子,離開家之後會想念父母的嘮叨。
那個時候我第壹次對自己能作主的世界如此陌生,迫切地希望有人能“管”我。
這是弗洛姆在《逃避自由》裏說的自由的代價:孤獨與無能為力感。
01
《逃避自由》寫就於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兩次世界大戰給思想家們帶來太多的思考,壹心只想執行命令而不覺自己有錯的劊子手促使漢娜·阿倫特寫下了《反抗平庸之惡》,揭示出“雪崩的時候每壹片雪花都是幫兇”。
而弗洛姆思考的則是為什麽有著很長民主歷史的德國會選出納粹這樣的極權政權。
要知道納粹並不是通過軍事手段發動政變等方式奪權上臺的,而是被人們民主選舉出來的,這就非常引人深思。
弗洛姆以心理學為切入點探討人的自由問題,而這本書在今天看來,已經遠遠超過了政治學的含義。
自由是現代社會獨有的概念,其弊端也有著獨特的現代屬性。
封建社會中的個體沒有自由,人在社會中的等級是固定的。
“生死有命富貴在天”,無論是生命的過程還是終點,都是被規定好的,人很難實現跨越等級,因此也不會有改變命運的想法,反正冥冥之中自有安排。
因此封建社會中的人與社會角色是壹致的,農民不只是職業,還是身份,士農工商,都各有位置,即使有錢如沈萬三,也不過是士的工具。
這樣的等級下,人沒有自由選擇,經濟地位生而決定,反而給人壹種安全感和歸屬感。
就像事事有父母負責的孩子,有“天”/“神”這種超然的力量決定壹切,人只要聽從命運的安排就可以了,好的壞的都是自己應得的。
02
文藝復興、宗教改革,讓人擺脫了束縛的精神權威,理性成為了新的神。
在理性的覺醒中,人獲得了自由,也獲得了焦慮。
資本主義社會和個體的人的自由相互促進,壹方面現代社會人越來越獨立自主,依靠勞動可以養活自己,不必依附他人,自由出賣勞動,而另壹方面人又越來越孤立、孤獨、恐懼。
在資本主義社會中,人際關系處於異化狀態,人與人之間溫情的東西被異化成工具,雇員和老板都只是彼此實現目的的“工具”,而人出賣自己的技能、知識,市場決定了人的價值,甚至是全部價值。
如果壹個人的價值不能被市場認可,就像壹件有使用價值的滯銷商品無價值壹樣,這個人也便毫無用處。
在這種環境下,人對自己的價值了解不是通過自己,而是通過市場上的成功:找到工作了就變得自信,而失業了就會沮喪,否定自己壹切價值。
於是,是否對社會有用,是否與社會合拍,就變成價值的衡量者。
然而,與社會合拍和精神健康是兩回事,更好適應社會的代價可能是放棄自我,以便成為別人期待的樣子。
在現代社會中,自由是人的宿命。
用海德格爾的話說,人是“被拋”入世界的,不是人選擇了自由,而是自由主宰了人。
因為與神的關系的松綁,人與世界的關系也變得松散了,再也不是由某種超然的力量創造出來的放在世界某個位置上運轉的命運,而是自由選擇的人生。
理性在認識世界,把握人在世界中的地位的時候,會產生挫敗感,對個人的懷疑與無能為力。
世界與人的關系變成了加繆式的“荒誕”。
就像年輕人總覺得自己有無限可能,而人到中年卻發現原來自己什麽都不能。
弗洛姆發現了自由的兩面性:壹方面自由帶來了個體性的覺醒,意識到個人行動的可能性和責任,而另壹方面,也帶來了獨自面對世界的危險和壓力。
於是,有人開始逃避自由。
03
逃避自由發生在人沒有了束縛,卻又沒有實現自由和個性的可能,或者說又無法負擔自由的代價的時候。
人需要找到外在的東西來承擔無法忍受的焦慮與恐懼。
權威主義、破壞欲、機械趨同,是逃避自由的表現與後果。
權威主義在心理上跟受虐與施虐傾向有關,二者往往伴隨出現:壹個希望對他人施加影響,迫使他人服從;壹個渴望聽從他人,依賴於施虐對象給自己的安全感。
婚姻與戀愛關系中常見到這樣的配型:丈夫惡劣地對待妻子,反復告訴妻子可以離婚,然而當妻子真要離婚的時候,丈夫卻哀求妻子不要離開,說自己愛她。妻子心軟留下,又被惡劣對待,生活周而復始。
在這個例子中,丈夫是以愛為名的施虐者,妻子則是不敢自主行動的受虐者,構成了相互咬合的閉環。
同樣的例子也發生在父母和子女身上,有些父母常說的“我為妳好”,背後的含義是“只有我知道什麽是對妳好的,所以妳要服從我。”
所謂“壹個巴掌拍不響”,受虐也會有某種快感,即“受虐倒錯”:想讓自己被視為壹個孩子,臣服於他人,擺脫個體的孤獨和無能為力感。
那些哀其不幸的婚姻,往往伴隨著“怒其不爭”,受虐方不離婚的理由只有壹個:不敢獨立生活。不是不能,是不敢。很多糟糕的婚姻關系中,受虐的壹方甚至是賺錢更多的壹個,卻依然不肯離婚,原因不在於物質上的無法獨立生活,而是精神上的恐懼。
弗洛姆將受虐的原因總結為:除掉自我,除掉自由的負擔。
破壞欲可以理解成“無能狂怒”,也是逃避難以忍受的無能為力感的方式之壹,同樣還有機械趨同。
個體拼命壓抑自我,去迎合社會的標準,用工作、購買、消費等等來讓個性與社會要求實現同壹。
值得註意的是,機械趨同跟今天的“洗腦”很像,人們以為自己在表達獨立的見解,實際上不過是把他剛在網絡上看到的觀點復述壹遍。
04
對於如何消解自由消極的壹面,與批判相比,弗洛姆給出的出路有點理想化:愛與個體的解放。
追求全部人格的實現與積極表達情感。
讓自己重新與世界構建起聯系,感受世界中的自我,在保持個體的前提下消除孤獨感。
弗洛姆的建議有多少實踐性見仁見智,但他對自由的“消極”方面的洞見是很深刻的。
正如漢娜阿倫特所言,每個人都有義務拒絕平庸之惡,不要以為自己微不足道,如果每個人都能獨立思考,拒絕被“洗腦”,就會避免極權主義以及歷史上那些人為的災難。
同樣,在生活中,每壹個施虐者也都有壹個受虐者的逃避與縱容。
勇敢地承擔起自由消極的壹面,不要逃避自由。
他人可以成為地獄,也可以成為天堂。
(圖片:Ivan Ivanovich Shishk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