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與人之間的溝通由難轉易,現如今,又似乎由易轉難了。
這難,大約有兩種原因,壹是無話可說,二是說的太多。
電視劇的前幾集裏,於文娟追著嚴守壹想跟他聊聊他工作上的事情,他百般推托,看得人為之氣結。夫妻本是世上最緊密的關系,怎落得話也不願多講幾句?後來離婚後嚴守壹孤身壹人回嚴家莊見他奶奶時,與他奶奶袒露道,他們心裏明白,結婚多年,其實已經沒有話說了。那壹刻的他孤獨,疲憊,顯得分外可憐。半生中他憑著壹張妙口想討所有人的好,到了最後也只有承認,原來越親的人與他變得越遠,別人累,他自己也累。
要說開始把人分成“說得上話的”和“說不上話的”兩種,或許是人壹種長大的標誌。小時候看誰都壹樣,頂多分成個對自己好的和不好的,大了之後開始有想法有堅持有自己的思維體系,就開始覺出自己與別人的隔閡,和有些人或許相談甚歡,和有些則言不投機。現代社會人長大學會的第壹個詞是“應酬”。和那些原本說不上話和沒話可說的人沒話找話,說出來的話還要周到得體,這便是應酬。說到應酬,嚴守壹該是其中翹楚。
然而生活裏應酬的多了,就難免成習慣,也越來越得心應手。於是面對著壹些本不應該應酬的人,也不禁生了些應酬的態度,哪怕在親人朋友面前,也開始分不清究竟幾分真情,幾分應酬。嚴守壹與費墨的友情乍看敦厚,從某種意義上卻是建立在嚴守壹壹句逢人便說的應酬之言上——所謂“我在電視上說的那點話,其實都是費老教的”。至於後來費墨地位提升,面對嚴守壹又自覺有愧,友情方顯重量,這裏便不再多言。
生活裏太習慣了言浮於表,口不過心,回了家便有些不知如何自處了。語言搭起的是生活的架子,這其中的內容,總習慣自己鉆研摸索,不會與人交心。便難怪牛彩雲轉述她父母鬧離婚時判官的壹句評論,這年頭,誰和誰有***同語言啊。所以嚴守壹壹生謹小慎微,如履薄冰,回了家也不改四處逢迎八面玲瓏的作風,壹口壹個“妳好好休息,多註意身體”。可應酬畢竟成不了生活,體面話的背後便是刺耳的空空蕩蕩。無話可說,也是自然。
無話可說便不說話,或許在牛三斤和呂桂花家裏還能勉強施行個二三十年,在城市裏,卻是壹刻也行不通的。城市裏終日熙熙攘攘,盡是妳言我語的往來。而這部電視劇,便是活脫脫的壹部關於說話的百科全書,人與人之間各種談話,從巧言令色,空言大義,到言簡意長,欲說還休,凡所應有無所不有。
這其中手機的角色最是耐人尋味。它不僅是某種載體與象征,更是種催化劑,催化著人與人之間的隔閡與矛盾。嚴守壹第壹次到伍月家時,手機不合時宜的響起,本還算自然的場合,嚴守壹隨口撒的壹個謊,卻儼然把它升級成了壹次精神出軌,空氣裏本是些微的曖昧因素,因為壹次手機的查崗而變成明晃晃的刺眼。這是溝通的便捷與廉價給現代人增添的負累,溝通的太多,才有了秘密,實時的聯系,才更有了隔閡。於是用手機聯系起來的壹對夫妻,總是丈夫心虛,妻子心慌。這個問題往大了說,便是現社會的信任危機,是這個時代的孤獨命題。
然而問題歸根結底,總不是手機的,而是人的。隔閡也不只是人與人之間的,更是人與自己的。孤傲如費墨,圓滑如嚴守壹,都免不了自己和自己較勁,用劉震雲的話說,就是活得擰巴。人要對別人真誠,就要先對自己真誠。口乃心之門戶,先有心才有口,口浮於心的關系,總難禁起人事的變遷,歲月的考驗。於是劇末時伍月出走,把手機留在了桌上,妙口生花的嚴守壹,選擇了壹個語言不通的水邊國家,尋求心靈的暫時安寧。
電視劇的最後,編劇給了壹個稱不上答案的答案,那就是沈雪結婚時,新郎用手語說的“讓我們用心靈溝通”。這個答案有些俗套,也有些大,相比之下,大結局的幾組鏡頭給出的例子似乎更加鮮活。牛三斤中風後給呂桂花煮的面條裏下了兩個雞蛋,幾十年前是兩個雞蛋讓呂桂花決定嫁給他,幾十年後又是兩個雞蛋讓這對半輩子沒有***同語言的夫妻決定相守到老。這是全劇最讓我熱淚盈眶的鏡頭。嚴家莊裏於文娟最後給嚴守壹披上了壹件外套,費墨在春節裏發了壹條“想念守壹”的短信,那壹刻的真情經過了歲月的淘洗,是不假言辭的真心。
前些天和朋友打牌,不知誰的手機響起,鈴聲酷似往昔。在那壹霎那往事襲來,猛然想起了從前接起某些電話的某些心情,恍神間依稀仿佛得到了些什麽,又失去了些什麽。回過神來繼續打牌,說不出什麽感慨,脊背竟些些發麻。
這或許便是手機的力量。它象征的是人與人之間的聯系,交流,溝通——有些時候它意味著麻煩,更多時候它意味著人與人之間的無限種可能,以及生活之所以為生活並值得熱愛的全部理由。
而千言萬語褪色後,無論留下的是碗裏的兩個雞蛋,是節日歡聚時斯人遠矣的空空落落,抑或只是偶然想起往事時脊背間的隱隱發麻,總都是珍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