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個經典的《論語》曲解案例是以德報怨。說這四個字出自論語沒錯,可說它出自孔子就不對了,孔子根本沒有說過啊。《論語》原文是這樣的:
或曰:‘以德報怨,何如?’子曰:‘何以報德?以直報怨,以德報德。
(有人來問孔子:能以德報怨的人是不是很厲害?孔子反問:那人家對妳好,妳還有的報答嗎?據此得出自己的結論,正常人應該以直報怨,以德報德。)
所以說,這個案例跟三思而後行有點像(季文子三思而後行。子聞之曰:‘再,斯可矣。’),明明是被孔老夫子批評糾正了的錯誤想法,結果傳著傳著就成了他老人家自己的名言了。
不過對以德報怨還可以再細究壹步。這固然不是孔子說的,而是有人說(或曰),那麽這個有人又是誰?
具體向孔子提問的那個人我們很難考證,也許是學生,也許是仰慕者,也許是哪個論敵,但這位有人提這個問題並不是沒有根據的。
為無為,事無事,味無味。大小多少,報怨以德。圖難於其易,為大於其細;天下難事,必作於易,天下大事,必作於細。是以聖人終不為大,故能成其大。
夫輕諾必寡信,多易必多難。是以聖人猶難之,故終無難矣。
——《道德經》六十三章
報怨以德以德報怨,換個語序意思不變。於是我們發現,以德報怨雖然在《論語》中只是個被批評的錯誤觀點,但卻有《道德經》這麽高大上的出處。(別忘了傳說連孔子都要去向老子問道。)
而老子會說這種話壹點也不稀奇,《道德經》裏類似的句法比比皆是。老子自己說這叫正言若反,比如什麽曲則全,枉則直,窪則盈,敝則新,明道若昧,進道若退,夷道若類,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辯若訥,那麽按照老子的辯證法,他要求以小為大,以少為多,以德報怨(大小多少的大和多都是意動用法)真地壹點也不奇怪。
那麽,以德報怨能在《道德經》的其他地方得到驗證嗎?我認為比較類似的是四十九章中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德善;信者,吾信之,不信者,吾亦信之,德信,無論善良的人還是不善良的人,我(聖人或者統治者)都去善待,這樣就能使人人向善;無論守信的人還是不守信的人,我都去信任,這樣就能使人人守信。不過這裏的善和信不針對指向個人的德或怨。
依據老子的整體思想,我們絕對有理由相信他更支持以德報怨,而不是以直報怨,更不是以怨報怨。
本部分結論,原來是我們把老子的話誤加給孔子了,儒道兩家的觀點本來就各種齟齬,壹個說以德報怨,壹個說以直報怨,也都跟他們的壹貫觀點相壹致。
但其實這個問題還可以再深入壹層。
再回顧上引的《道德經》六十三章,有沒有覺得有些奇怪?大小多少以下討論的都是事情的困難與容易,大處與細節,唯獨報怨以德四字插在裏面,貌似跟上下文都不挨著。
於是就有人提出,這其實是錯簡造成的問題,這四個字原本就不在六十三章。那在哪裏呢?考證之下最可能在七十九章:
和大怨,必有餘怨,安可以為善?
是以聖人執左契,而不責於人。有德司契,無德司徹。
天道無親,常與善人。
所以應為:
和大怨,必有餘怨,報怨以德,安可以為善?
是以聖人執左契,而不責於人。有德司契,無德司徹。
天道無親,常與善人。
只要結過怨恨,就算妳以德報怨,成功和解了,別人心裏也會有殘余的疙瘩,這怎麽能算妥善的辦法呢?
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從根上不要結怨。有德者拿著借據(契)卻不會去討債,無德者才像收稅的那樣斤斤計較逼迫別人。
天道沒有偏愛,總是跟善人在壹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