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真的，我倒寧願相信這只是壹個故事而已。
老萊曼醫師要搬家了，傍晚的時候我準備去看看他。這位單身的老人壹直是我的好鄰居，他平時愛打理屋前的那片草坪，盆栽也是自己親手做的，經常會送幾盆過來給我。要我說的話，他這手活計簡直是壹流，我的壹個熱愛園藝的朋友來我家的時候發現了其中壹盆，愛不釋手，最後竟然要出高價買走它！
這麽好的壹個鄰居忽然要搬走了，我自然是有點舍不得。不過主要還是因為老萊曼壹個人生活孤獨，平日裏對我們就像是和藹的長輩，他家裏有不少藏書，我經常借來看。平時不覺得，現在忽然想起來，才發現這種和諧平靜的日子已經維持了五六年了呢。
花園的門開著，我徑自走了進去，推開客廳的沙門，我喊了壹聲。
老萊曼雙手拖著壹個老舊的大盒子從裏面走了出來，見著我似乎很高興，他用腳踢開沙門，招呼我坐在花園中的藤椅上，自己把那個盒子放在腳邊，坐了下來。
“正好妳來了，”他用那壹貫沙啞的嗓音說道，“我要休息壹下。”
我在他對面的壹張藤椅上坐了下來，環顧四周，太陽剛剛落山，客廳裏還沒開燈，昏暗中看得出很多家具淩亂地堆放在裏面，打包好的箱子壹個壘著壹個堆在角落。花園裏也堆放了不少，看來我的老鄰居工作了壹整天。我知道他要回國居住，這是好事情，於是跟他開著玩笑，並且問他要不要幫忙。
“東西都準備得差不多了。”老萊曼的嗓音很獨特，沙啞而平和，我曾經形容說跟馬龍·白蘭度的聲音很相近，事實上，這位老人的外型，也跟那位著名的教父差不多。
“全都要帶走嗎？”我問道。
“當然不。賣掉全部家具，大件的物品也不要了，其他的東西，妳看上什麽，都給了妳吧。”
我很高興，當然不是貪什麽小便宜。以我和老萊曼的交情，甚至連客氣話也不用說了，我興致勃勃地說道：“好呀，妳的盆栽留給我作個紀念吧。另外，我還想向妳討幾本書。”
“妳隨便挑就是了，難得妳喜歡我這些沒人看的書。”他指了壹指我旁邊的壹個箱子，我拉過來打開看裏面全是書。我挑了幾本哲學著作，還有幾本關於歷史的。
然後我們聊起天來。
天色暗得很快，我們頭頂的天空已經轉為深藍，老萊曼的臉面已經看不大清楚了。他漫不經心地翻著捧出來的那個盒子，忽然，盒子裏掉出了壹塊木牌。他從草地上把它撿起來，端在手裏看了半晌，仿佛在發呆。
我從他手裏拿過那塊牌子，仔細辨認出幾個字：“全美美容認證協會”。那是壹塊獎牌。我笑起來：“嘿，老兄！妳以前幹這個的？”
他仿佛突然驚醒似的，看著我，過了壹會才反應過來：“噢，對啊，已經沒幹很久了。”“美容業很有意思啊！”我興致來了，“科技進步到今天，多少人美容後都認不出自己了！”
“是啊，都認不出自己了……”老萊曼喃喃自語，“這真的是好事情嗎？”
“當然拉！多少明星都是靠整容走紅的！如果有頂尖的美容師免費給我做手術，我都願意試壹試呢！”我順口開著玩笑，全然沒覺得對面的老人有點異樣。
“對了，法國哲學家巴斯卡爾不是有句名言嗎，‘克麗奧佩屈拉的鼻子如果再塌壹點的話,世界歷史必將改寫。’如果當時有美容技術的話，那埃及艷後還指不定是誰呢！”
“——那是放屁！”
我猛地住了口。不知是不是昏黑中的錯覺，老萊曼的表情突然很傷感。他把臉埋在雙手之中，沈默了很久。
之後他擡起頭來，抱歉地對我說：“對不起，老弟，我失態了。”
我謹慎地問他：“有什麽事情，可以和我談談嗎？”
他看了我好久，又好象不是在看我。月亮從烏雲中掙脫出來，他仿佛是壹尊泥塑的雕像。
終於，他那沙啞低沈的聲音再度響了起來。
“朋友……很多年以前，我是壹個美容手術師。”他的語調很沈緩，像是從夜空中飄過來的，“那個時候的技術不比現在。但我當時，雖說不上人人景仰，在我們那裏也算是很有名氣的了。”
我點點頭。這個說法我毫不懷疑，從盆栽裏精巧的手藝我就猜得出這位老人來歷不凡。
“但就在我事業看起來如日中天的時候，我搬離了那座城市，從此不再從事美容業。妳知道為什麽嗎？”
我搖搖頭，等著他繼續說下去。
“哈哈，我離開的這件事情在當地引起了不小的轟動，大家議論紛紛，可沒有人猜得到真相。只有我，只有我知道這個原因，但是我從來沒對別人提起過。
“事情來得像註定壹般。本來我每天生意盈門，那天早上突然壹個顧客也沒有，然後，她就出現了。她叫做……黛德？對，黛德小姐……她那天出現在我的診所門口，穿著壹身黑色的連衣裙，真是美若天仙……
“……想起來，她來的那壹天，還真是個好天氣呢。”
黛德小姐來的那壹天，確實是個好天氣。
萊曼醫師坐在診所裏，壹個上午都沒有顧客，這是有點反常的事情。他哼著小曲整理著壹堆資料的時候，也沒有註意到有人走進了他的診所。接著他聽到了壹個異常甜美的聲音：
“醫生，請問手術能把我的眼睛改小壹點嗎？”
萊曼詫異地擡起頭的壹剎那，還以為自己即將看見壹個大眼睛怪物——還沒有誰要求整容把眼睛改小的呢。
可是當他看清楚來訪者的時候，他不禁吸了壹口氣：眼前的小姐簡直是壹尊尤物！
他專業的眼光在兩秒鐘內就可以判斷，這是壹張幾乎完美的臉。
因此萊曼醫師定了定神，才問道：“對不起，小姐，您是來找人的嗎？”他不相信這麽壹位艷若桃李的美女竟然也會來整容，唯壹的可能，就是剛才聽錯了。
“不，我是來整容的。我想請妳把我的眼睛改小壹點。”女子的聲音很平靜，臉上掛著笑容。
“什麽！”萊曼忍不住叫了壹聲。
女子的眼睛睜得大大的，長長的睫毛撲閃了幾下，她皺著眉頭問道：“……原來做不到嗎？”看她的神情，居然很是擔心這個手術不能做。
“哦，不是……”醫師用無名指推了推眼鏡，仔細打量著面前這位楚楚動人的女子，皺著眉頭說道，“當然是可以的。但是我還沒有做過這樣的整容手術——事實上沒有人要求過這樣的手術……何況小姐妳……恕我直言，我並不是不想做生意，只是以您的姿色，我覺得完全沒有必要做任何整容手術啊？”
她聽著前面的時候，已經笑成了壹朵花。等到醫師說完後，她連連搖頭，開心地說：“不，不，可以做就行！我壹定要把眼睛改小壹點！”
萊曼顯然十分不解：“您有什麽原因壹定要在我這把眼睛改小呢？”
“因為您是著名的手術師啊！有您操刀我就放心了！”
這句話答非所問，她誤會他的意思了。萊曼搖搖頭，心想算了，顧客就是上帝，她怎麽要求就怎麽辦吧。“您叫什麽名字？”
“黛德。”
“好的，黛德小姐，請來這邊填張表。”
照理說，按他這樣的身份，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去把壹張臉整得不漂亮的，他的職責和名譽都不允許他這樣做——然而她肯付那麽壹大筆酬金呢，黛德小姐真是個富有的人。
眼睛改小了。名醫不愧是名醫，手術後壹點痕跡都看不出來，更妙的是，那雙小眼睛絲毫沒有影響她的美貌，細長地嵌在她白嫩的臉上，笑起來瞇瞇的，似乎別有壹番嫵媚！
黛德小姐顯然十分滿意，她壹蹦壹跳地出了診所。
這雖然說是壹樁怪事，但是萊曼醫師既是名醫，顧客自然絡繹不絕，壹忙起來，黛德小姐的事情也便忘記了。
可是，就在黛德小姐走後的第7天，她又回來了。
她來的時候安安靜靜，笑笑地，看著醫師。
“怎麽拉？小姐，您對手術不滿意嗎？”萊曼很詫異。這可是他職業生涯以來少有的“回頭客”。在萊曼的心中，多少有點疙瘩，他總覺得黛德小姐是要後悔的。
“不，您誤會了！” 黛德小姐趕緊解釋，“我想您再幫我做壹個手術。”
“哦？”萊曼更加不懂了，“您還有不滿意的地方？”
“恩，我覺得還是單眼皮比較好看。您可以做到嗎？把雙眼皮改成單眼皮？”
“這個……恩……”萊曼醫師緊張得有點結巴，“您叫黛德？對，黛德小姐……聽我說，黛德小姐，如果您真的要我幫妳改成單眼皮，那可真是怪事！您不覺得雙眼皮才適合妳嗎？何況，何況您的眼睛現在已經變小了，當然是雙眼皮比較自然。老實說，您很美麗，但您可以想象壹下……”
“哦！真的謝謝妳。但是我丈夫覺得我單眼皮比較好看。” 黛德小姐提起自己的丈夫，忍不住微笑起來。
“您的丈夫這樣說？”萊曼泄氣了，他沒有權利責怪她的丈夫審美的眼光出了問題，他知道再說什麽也是多余，熱戀中的情人，真是什麽都做得出來。但他還是謹慎地問了壹句：“真的？您不會後悔？”
“恩！我丈夫也壹定贊同我的做法！” 黛德小姐毫不猶豫地回答，“我敢肯定這壹點。您只要告訴我，可以把雙眼皮改成單眼皮嗎？您做得到嗎？”
當然做得到。只不過……
然而，她肯付那麽壹大筆酬金呢，黛德小姐真是個富有的人。
短短三周內，今天是第三次見到黛德小姐了。她披著烏黑靚麗的長發，又壹次出現診所門口。如果這還不能讓醫師感到震驚，那麽下面他聽到的話肯定讓他終生難忘。
“醫師，妳可以把我的鼻梁壓平壹點嗎？”
他差點沒從椅子上摔下來：“壓平鼻梁！妳再說壹次？”
“是的。我丈夫的意思是，讓我去換個小鼻子。”這個女人每次提到她丈夫的時候都是壹副天真甜蜜的樣子。
“老天爺！他親口對妳說讓妳來整個小鼻子？”
“恩……算是這樣吧——我丈夫說過小巧玲瓏的鼻子會很可愛！”
“恕我插壹句嘴，小姐！我認為您應該為您的鼻梁感到驕傲！有多少人來我這兒要求墊高它呢！您知道麽？您的臉型是絕對不適合那種小鼻子的。哦，天呀，您是來美容院幹什麽的？您只會變得醜！如果您要把眼睛恢復成原樣，我很樂意為妳效勞，但是，壓平鼻子！鼻子壹壞整張臉就壞拉！黛德小姐，我衷心地勸妳壹句：打消那個荒唐的念頭，趕緊回家去吧！”
黛德小姐的臉上露出惶恐和猶豫的表情。毫無疑問，對於女人，尤其是漂亮的女人，相貌受到威脅是最恐怖的事情。她著實躊躇了好壹陣子，臉上壹陣紅壹陣白。最後，像是下了決心似的，她擡起頭對萊曼說：“您是這兒最棒的醫師，我不後悔。”
萊曼冷冷地說：“要是我拒絕做手術呢？”
“那……”黛德小姐低著頭，可是聲音很堅決，“那我就去找別的醫師。”
萊曼深深地嘆了口氣。別人來做，只會更糟。他看看黛德小姐依舊算是美麗的臉，那臉上滿是央求的神色。
他又嘆了口氣。
黛德小姐躺在手術床上，緊張地望著醫師準備手術器械。打麻醉的時候，她輕聲問道：“請問，手術後還能整回原來的樣子嗎？”
萊曼語重心長地說：“很難。即使可以也會留疤。現在後悔還來得及！”
兩人對視了十秒鐘。黛德小姐閉上了眼睛。
醫師搖搖頭，看著這副美麗的臉蛋，猶豫著。他知道這壹刀下去，美麗將不復存在。這與他的職業操守是背道而馳的，正在進退兩難掙紮的時候，醫師的腦海裏閃過那句：“我丈夫說……”，霎時間不由得怒從中來，手起刀落——看妳丈夫怎麽說！
手術應該說是成功的，小鼻子玲瓏可愛。可是恰如醫師所預言，它是不適合她的臉蛋的。小鼻子和小眼睛擺在壹起，怎麽看怎麽別扭！
這天夜裏，醫師沒睡好覺。他整晚做噩夢。夢裏黛德小姐齜牙咧嘴地撲過來，吼著：“還我原來的臉！”……
第二天來上班的時候，萊曼醫師還帶著壹輪黑眼圈。然而——親愛的黛德小姐，早已經站在診所門口了。
“醫師，我丈夫說——”
“夠了！！我受夠了！不要再提妳的丈夫了！妳們這些不可理喻的人！妳的丈夫是誰？畢加索嗎？我這裏是美容院！請妳出去！我不會再給妳動手術的！永遠不會！！”忍無可忍的醫師爆發了，他憤怒且粗魯地把她趕了出去，算是對昨晚壹夜噩夢的報復。
此後的壹個禮拜，黛德小姐再沒有來過。
可是醫師依然天天做噩夢。他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刀下竟出了這麽壹件作品！他再也無法專註於自己的工作，他的良心天天折磨著他，他日漸消瘦。終於有壹天，醫師翻出了黛德小姐在顧客登記欄裏的地址，他決定親自上門去弄個明白。
“咦！是您？” 黛德小姐出現在門口，她顯得很吃驚。
然而更吃驚的是他。醫師為自己的行為感到深深的慚愧。他對這位美麗的姑娘做了些什麽啊！就算她願意，他也沒有信心能把她整回原來的樣子了。眼前的黛德小姐根本不是印象中的她了。才隔了壹個禮拜，這個女人竟然能憔悴了這麽多。無力地塌著的紅紅的小鼻子，幹澀地撐開的小小的單眼皮，蓬松亂卷的壹頭黑發。
她看上去老了二十歲。
黛德小姐把客人讓進屋。幾個穿著工作服的人在搬運客廳裏的沙發。醫師迷惑地看著他們，黛德小姐笑了壹下，說：“整容手術費還真不便宜呢，我已經破產了。”她又笑笑，“明天我就要搬去單間公寓生活呢。放心，我不會再去打擾妳的了。”
“什麽？”醫師壹時接受不來。他楞了壹會兒，理不出壹點頭緒，眼前的壹切都讓他無法理解。他結結巴巴地問道：“可是為什麽？您為什麽要這樣做？”他看著那雙透著疲倦和悲哀的小眼睛問，“您的丈夫呢？黛德小姐？”
黛德小姐擡起頭，眨巴壹下眼睛，然後垂下眼瞼，轉過身去，拿起桌上的壹個相框，看了壹眼，放進地上的箱子裏。她蹲下來。醫師聽見她說：“昨天他和我離婚了。”過了壹會，又轉過來說：“今天早上我看見他又和那個女人進了舞廳。哈，我早就知道了。”說完低下頭，又像是自言自語：
“我怎麽那樣傻。我居然忘記了，她除了單眼皮和小鼻子以外，還有壹頭漂亮的金發呀！”
……
夜已經很深了。我幾乎看不見老萊曼的身影，只聽見濃重的喘氣聲。
“從那以後，我每次拿起手術刀，雙手就會止不住地顫抖。沒多久我就離開了那個地方，從此不再重操舊業。呵呵呵呵……人們說我創造了無數個奇跡，我令得無數張臉由醜陋變成了美麗。可是有什麽用呢？我能改變壹個人的面目，卻無法改變壹個人的內心。我不僅毀了壹個女子的容貌，我還毀了她的壹生。朋友啊……我的朋友……妳告訴我，整容有什麽用？我見過那麽漂亮的女子，她寧願不要自己的臉，可是最後什麽也沒有得到。朋友，妳告訴我，即使我把天下的人都整得漂亮了，那又有什麽用？妳告訴我？……”
我們倆都沒有做聲，他的身子已經溶進了黑暗之中，我什麽也說不出來，只剩下老人那若有若無的哽咽在我耳邊撕磨。
也不知過了多久，我和他就這麽在黑暗裏靜靜地面對面坐著。最後，我起身告別，步出花園的時候，我覺得頭腦很渾濁，真的，我要去酒吧喝它個爛醉，才能清醒點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