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釗的中西文化觀構建在調和哲學的基礎之上。在李大釗早期著作中,有很多文章涉及到調和問題。他倡導“有容之德”,稱贊“調和之美”,主張“歧力相劑”、“涵納他力”。李大釗援引西方哲人的言論為“調和”定義:“準四子之言(斯賓塞、穆勒、莫烈氏、古裏天森),試為調和之語詁壹定義焉;調和雲者,即各人於其壹群之中,因其執性所近,對於政治或學術,擇壹得半之位,認定保守或進步為其確切不移之信念;同時復認定此等信念;宜為並存,匪可來盡,正如車有兩輪,鳥有兩翼,而相牽相挽以馳馭世界於進化之軌道也”(《辟偽調和》,《李大釗文集》上,第503頁,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
關於調和的哲學含義,李大釗說,“宇宙間有二種相反之質力焉,壹切自然,無所不在。由壹方言之,則為對抗;由他方言之則為調和”(《調和謄言》,《李大釗文集》上,第555頁,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他認為,解決事物矛盾的利器在“調和”,尊調和“以矯其偏”,“慎勿過正”。“新舊兩種勢力各守壹之限度以相抗立,勿可馳於極端”(《辟偽調和》,《李大釗文集》上,第499頁,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營造調和之境,使對抗之力達到統壹。“茍其對調之力未劑於乎,則要傾相軋為必然之勢;即四言調和而無效。茍其兩力已臻於相抵之域,則相安相守之道,又舍調和而無所歸宿”(同上)。他甚至說,此意“愚亦篤信之而不疑”(同上)。我認為,李大釗的這壹分析,突出反映了辯證的矛盾觀,他既強調事物對立的壹面,又沒有忽略其同壹的歸宿,只有承認對立,不斷克服矛盾與沖突,最終才能達到均衡與和諧的美境。
李大釗還將“調和”視為人生最理想的境界,他從美學的角度認識“調和”,稱“調和者,美之母也”。他亦將“調和”看作是壹種理性的表現,主張“要有容人並存的雅量,更要有自信獨守的堅操”。在李大釗看來,營造調和之境,必須具備以下幾個重要條件。其壹,“言調和者,須知調和之機,雖肇於兩讓,而調和之境,則保於兩存也”。其二,“言調和者,須知新舊之質性本非絕異也”。其三,“言調和者,須知各勢力中之各個分子,當盡備調和之德也”。“宏其有容之性,節制之德”。其四,“言調和者,當知即以調和自任者,亦不必超然於局外,盡可以擔於壹方,亦未必加擔壹方,其調和之感化,乃有權威也”(《調和法則》,《李大釗文集》上,第550-554頁,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
針對中國文化的特殊背景,尤其是人們容易對調和產生的誤讀,將調和視之為無原則的妥協,李大釗特別強調:“調和之目的,在存我而不在媚人,亦在容人而不在毀我。自他兩存之事,非犧牲自我之事。抗行競進之事,非敷衍粉飾之事。不幸此種絕美之名辭,壹為吾懦弱頹廢之民族利所用,遂而淮橘北枳,迂地弗良,取以為逆流降下之梯航,以便其姑息茍安之劣性,而遂其實梯滑稽之俗癖,斯誠非昌言調和者初意之所及料也矣”(同上)。從中西文化的比較中可以看出,“西洋人言調和,宜自使其保存自我之努力,止於不犧牲他人;東洋人言調和,宜以不犧牲他人為歸而先謀保存其自我。調和之義,茍或誤解,即鄰於犧牲。而暗含其犧牲自我之心理,結果適以助強有力者之張目,馴至權利、人格、財產、生命、真理正義之信仰,乃無往而不可以犧牲。而專制之勢成,此皆偽調和之說誤之也。余愛兩存之調和,余故排斥自毀之調和。余愛競立之調和,余否認犧牲之調和”(同上)。
綜合上述分析,我們不難發現,李大釗的調和哲學是系統而富有理性的,這壹哲學構造了他特有的“有容之德”,及其獨特的文化性格。這種品德和個性,在李大釗中西文化交溶的構想中得到了更為完美的體現。
東西文明調和之大業
如何對待西方文化,與如何看待中國文化,具有密不可分的關系。兩種文化,確實存在著很大的差異,但要正確對待這種差異,就必須超越中國傳統的價值觀念和思維方式,建立理性的認知取向。因為傳統的認知範式很容易將人們引向兩個極端:要麽簡單地排斥別人,要麽簡單地否定自己。1918年7月,李大釗在《言治》季刊推出《調和謄言》的同時,以《東西文明根本之異點》為題發表文章,辯證地分析了文化上的“異”與“和”,解析了文化差異產生的原因,揭示了“中國文明之疾病”,提出了對文明的反省。指明了中國新文化建設之路,給人以理性的啟迪。
在李大釗眼中,東西方文明的差異是不以人的主觀意誌為轉移的客觀存在,“東西文明有根本不同之點,即東洋文明主靜,西洋文明主動是也。溯諸人類生活史,而求其原因,殆可謂為基於自然之影響”。但問題是,“東西民族因文明之不同,往往挾種族之偏見,以自高而卑人”。其實,“平情論之,東西文明,互有長短,不宜妄為軒輊於其間”。不過,我們必須先認清東洋文明之“短處”,進而觀其“所長”,分析“其所長,則在使彼西人依是得有深透之觀察,以窺見生活之神秘的原子,益覺沈靜與安泰。因而起壹反省,自問日在物質的機械的生活之中,紛忙競爭,創作發明,孜孜不倦,延人生於無限爭奪之域,從而不暇思及人類靈魂之最問題者,究竟為何”?
談到對文明的反省問題,李大釗認為,不能否認,兩種文明都已存在危機,因為“東洋文明既衰頹於靜止之中,而西洋文明又疲命於物質之下”。但相比之下,“中國文明之疾病,已達炎熱最高之度,中國民族之運命,已臻奄奄垂死之期,此實無庸諱言”。“總之,守靜的態度,持靜的觀念,以臨動的生活,必至人身與器物,國家與制度,都歸粉碎。世間最可恐怖之事,莫過於斯矣”。
為了挽救中國文明,必須從中國人生存發展的需要出發,緊緊跟上世界潮流的發展趨勢,因為我們所“生活之領域,確為動的文明物質的生活之潮流所延註,其勢滔滔,殆不可遏”。因此,李大釗表示:“物質生活,今日萬不能屏絕勿用。則吾人之所以除此矛盾者,亦惟以徹底之覺悟,將從來之靜止的觀念,怠惰的態度,根本掃蕩,期與彼西洋動的世界觀相接近,與物質的生活相適應。”李大釗特別指出:由靜的生活適於動的生活,根本改變其世界觀,“其事乃至難,從而所需的努力亦至大,吾人不可不以強毅之氣力赴之”。李大釗對於東西文化的這種比較探討,反映著中國人當時渴求實現近代化的歷史願望。
李大釗認識到西洋動的文明的優越之處從根本上源於科學。他高揚科學精神之大旗,要求有誌青年“竭力鏟除種族根性之偏執,啟發科學的精神以索真理,奮其勇氣以從事於動性之技藝與產業。此種技藝與產業,足致吾人之日常生活與實驗之科學相接近。如斯行之不息,科學之演試必能日臻於純熟,科學之精神必能淪浹於靈智。此種精神,即動的精神,即進步的精神”。
在此基礎上,李大釗抨擊了時人對現代西洋文化的無知,感到“國人對於現代西洋最有價值之學說,恒扡格不相入,詆排之惟恐不及”,而以視膠執己見、夜郎自大,度量相越之遠,有非可以道裏計者”。他驚呼:“時至今日,吾人所當努力者,惟在如何以吸收西洋文明長,以濟吾東洋文明之窮。斷不許以義和團的思想,欲以吾陳死寂滅之氣象腐化世界。斷不許舍己蕓人,但指摘西洋物質文明之疲窮,不自反東洋精神文明之頹廢”。同時,“希望吾青年學者,出全力以研究西洋之文明,以迎受西洋之學說。同時,將吾東洋文明之較與近代精神接近者介紹之於歐人,期與東西文明之調和有所裨助,以盡對於世界文明二次之貢獻”。需要特殊地指出,這裏的“迎受”與“接受”相比,雖是壹字之差,卻代表著截然不同的文化理念,前者更強調向西方文明借鑒的自主性和積極態度,內涵則更為深刻。
在人類歷史的發展進程中,東西兩大文明在過去漫長的年代裏,基本上是在互相隔絕下形成的。時至今日,在全球化的環境下,我們討論文化問題,應該建構起劃時代的新理念:隨著人類生產手段、交往手段的進步,信息時代的到來,各民族之間,不同文化之間,事實上時時都在互相作用、互相影響、互相滲透。李大釗在當時就已經發覺了這種趨勢:當今之東方文明,“宜竭力打破其靜的世界觀,以容納西洋之動的世界觀;在西洋文明,宜斟酌抑止其物質的生活,以容納東洋之精神的生活”。東西兩種文化之間,“必須時時調和,時時融會,以創造新生命,而演進於無疆”。東西文化調和融會的結果,最後可以產生“第三種文明”,這自然是人類文化史上的又壹次飛躍。李大釗希望中國能為創造第三種文明、為人類文化做出第二次貢獻。但是,其前提條件是:中國人必須對於“遺襲之習慣”,不論“若何神聖”,都要“不憚加以驗察而尋其真,彼能自示其優良者,即直取之以施於用”。並且還應該“時時創造,時時擴張”。
李大釗特別以印度文明和俄羅斯文明為例,證明“東西文明調和之大業,必至二種文明本身各有徹底之覺悟,而以異派之所長補本身之所短,世界新文明始有煥揚光采、發育完成之壹日”。他還明確表示:“對於東西文明之調和,吾人負有至重之責任,當虛懷若谷以迎受彼動的文明,使之變形易質於靜的文明之中,而別創的生面”。這裏的“變形易質”具有深刻的含義,可以說含有溶合東西文化特點,建設中國特色新文化的內容。他曾充滿期待地預言:“世界中將來能壹兼東西文明特質,歐亞民族天才之世界的新文明者,蓋舍俄羅斯人莫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