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下午,我們都上醫院去。薄暮時分穿過市區,有三條通往醫院的路。兩條沿著運河,可是太長,所以人們總是走過橫跨運河的橋,到醫院去。河上有三座橋,都可以走,隨妳挑選。其中壹座上面有個賣炒栗子的女人。站在她的炭火前周身暖和,炒栗子放在口袋裏,好壹會都是熱乎乎的。醫院很古老,也很幽美。壹進大門就是個庭院,穿過去,對面又有壹扇門,出去就到醫院了。葬禮的儀式時常從院子裏開 ①米蘭:意大利西北部城市。始。老醫院對面有幾幢新造的磚砌房屋。每天下午,我們在那裏相聚,坐在將為我們治好病的手術椅裏,大家彬彬有禮,互相關心地問是什麽病。
醫生走到我的手術椅旁說:"戰前,妳最喜歡什麽?玩球嗎?"
"不錯,踢足球,"我說。
"好,"他說,"妳會重新踢足球的,肯定比以前踢得更好。"
我的膝關節有病,從膝蓋到踝節之間的小腿僵直,沒有腿肚子似的。醫療器能使膝關節彎曲得象騎三輪自行車那樣靈活。可是眼下還不能彎,醫療器轉到膝關節時便傾斜,不靈了。醫生說:"壹切都會順利的。小夥子,妳是個幸運兒。妳會重新踢足球的,象個錦標選手。"
旁邊的手術椅中坐著壹位少校。他的壹只手小得象個娃娃的手。上下翻動的牽引帶夾著那只小手,拍打著僵硬的手指。輪到檢查他時,少校對我眨眨眼,壹面問醫生:"我也能重新踢足球嗎,主任大夫?"他的劍術非常高超,戰前是意大利最優秀的劍術家。
醫生回到後面的診所裏,拿來壹張照片,上面拍著壹只萎縮的手,幾乎同少校的壹樣小,那是整形之前照的,經過治療後就顯得大壹點了。少校用壹只好手拿著照片,十分仔細地瞧著,問道:"是槍傷嗎?"
"工傷,"醫生回答。
"很有意思,很有意思,"少校說著便把照片遞還給醫生。
"妳該有信心了吧?"
"不,"少校答道。
每天,還有三個同我年齡相仿的小夥子到醫院來。他們都是米蘭人。壹個想當律師,壹個要做畫家,另壹個立誌當兵。有時,壹天的療程完畢,我們壹起步行回去,到斯卡拉① 隔壁的柯華咖啡館去。因為四人結伴同行,就敢於抄捷徑,經過***產黨人聚居區。那裏的人恨我們這些軍官。我們走過時。壹家酒店裏有人喊叫:"Abassogliuiciali!"② 另外有個年輕人,有時跟我們同路,湊成五個夥伴。那時,他的鼻子毀了,有待於整形,臉上暫時蒙著壹塊黑絲絹。他從軍校徑直上前線,壹小時後便負了傷。大夫們給他整了形,可是,因為他出身於壹個非常古老的世家,醫生怎麽也沒法使他的鼻子端正。他到過南美洲,在壹家銀行裏工作。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們誰都不知道戰事將如何發展,只知道仗還在打,壹直在打,不過,我們再也不用上前線了。
我們都佩著同樣的勛章,除了臉上包著黑絲絹的小夥子;他在前線待得不長,所以沒有得到勛章。那個想當律師、臉色蒼白的高個子得了三枚勛章,而我們各自只有壹枚,因為他是意大利突擊隊上尉,在前線待過好久,九死壹生,故而有些超然物外。其實,我們都有些超脫。除了每天下午在醫院裏相遇外,沒什麽更深的交情了。然而,每當我們穿過城裏的"禁區",到柯華咖啡館去時,或在黑夜中並肩而行,酒 ①斯卡拉:米蘭著名的歌劇院。 ②意大利語:"打倒軍官!" 店裏燈光閃爍、歌聲不絕之際,或者,當人行道上男男女女熙來攘往,我們不得不推開眾人,擠到街上去的時候,便感到由於某種類似的遭遇而息息相通,這是那些討厭我們的人無法理解的。
我們幾個都很熟悉柯華咖啡館,那兒富麗,溫暖,燈光不太眩目,每天總有壹段時間人聲鼎沸,煙霧彌漫。姑娘們經常坐在桌邊,壁架上擺著幾份有插圖的報紙。柯華的姑娘們很有愛國心。我發現,在意大利最愛國的是咖啡館的姑娘 --我想,她們現在還是愛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