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歲尾,在某文學雜誌六十周年慶典上,在太熱鬧的時刻,我很想獨自出去走走。有天上午得空,吃過早飯便直奔四川北路,拜謁原虹口公園的魯迅先生墓。
天氣晴好,又逢周末,園裏晨練的人極多。入園處有個水果攤,蘋果、橘子、草莓等鉤織的芳香流蘇,連綴著世界文豪廣場。紅男綠女穿梭其間,踏著熱烈的節拍,跳著整齊劃壹的舞。身上熱了,多數人將外套脫掉。我努力避讓著舞者,走進廣場。文豪們的銅像都是全身像,或坐或站。托爾斯泰右手握著手杖,此時手杖被掛上了壹個健身者的挎包,使他顯出壹副蒼涼出走的模樣。莎士比亞和狄更斯手握鵝毛筆,鵝毛筆成了天然掛鉤,綴著色彩艷麗的輕薄羽絨衣。只有巴爾紮克,他袖著手“深藏不露”,人們便難以附著,因此雕像成了壹首流暢的詩。
走出世界文豪廣場,向前是賣早點的食肆,等候的人從屋裏排到了門外。想著多年前蕭紅在這壹帶,有天買早點,發現包油條的紙居然是魯迅先生壹篇譯作的原稿。蕭紅愕然告知魯迅,先生卻淡然,調侃道:“我是滿足的,居然還可以包油條,可見還有壹些用處。”也不知這裏的早點鋪如今用什麽包油條,還能包裹出那撥雲見日般的綺麗文事麽?
繞過食肆向前,更是人潮洶湧。各路聲響匯聚起來,無比喧囂,將自然的鳥語湮滅了。在世俗生活的長軸畫卷漸次打開的時候,我也領略了背景上的植物風光。槭樹正在最美時節,吊著滿身紅紅黃黃的彩葉,被陽光照得晶瑩剔透,看上去激情飽滿。耐寒的杜鵑綻放著,那紅的粉的花朵,在我這個剛經歷了哈爾濱十二月飛雪的北方人眼裏,無疑是日歷牌上被漏撕的春日,透著春的消息。
魯迅墓很好尋,在公園的西北角,無論哪條甬道都有通往那裏的指示牌。墓前廣場比較開闊,最先看到的是長方形草坪上矗立著的魯迅塑像,他坐在藤椅上,左手握書,右手搭著扶手,默然望著往來的人。塑像有高大的基座,再加上草地四圍有密實的冬青做天然藩籬,因而墓地顯得肅穆莊嚴。不過基座太高了,那端坐其上的雕像,如壹團陰影擋在魯迅墓前。也就是說,不管魯迅是否願意,他每天都要面對自己高高在上的背影。
墓地兩側的石板路旁,種植著樟樹、廣玉蘭和松柏,樹高枝稠。我隨手摘下壹片廣玉蘭的葉子,拈著它走向魯迅先生的長眠之所,將它輕輕擺在墓欄上,權當鮮花吧。在我的閱讀印象中,魯迅是不怎麽寫花兒的,在《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和《秋夜》中,寫到蠟梅壹類的花兒,要麽壹筆帶過,要麽對所描述的花兒連名字也叫不出來。他最濃墨重彩寫的,是《藥》結尾處瑜兒墳頭的那圈紅白的無名之花。
相比魯迅的雜文,我更偏愛他的小說,尤其喜歡《故事新編》。其中的《鑄劍》驚心動魄,我是把這個短篇當史書來看的。魯迅是高超的人物雕塑家,他小說中的人物,像是青銅鍛造的,叩擊時會有深沈的回聲。而且這些人物身上洋溢著動人的光芒——悲涼的詩意之光,如《孔乙己》《阿Q正傳》《風波》《藥》《傷逝》《明天》等堪稱經典的篇章,是作家以筆蘸著自己的生命之血,化解心中塊壘時,播撒於春日晚霧中的純美幽靈,他們充滿了有筋骨的象征性。魯迅公園中世界文豪廣場上的那些雕塑,如果換成阿Q、孔乙己、單四嫂子、九斤老太、眉間尺、呂緯甫,也是極相宜的——這些人哪個不是負重的高手呢!
魯迅墓由上好的花崗石對接鑲嵌,其形態很像壹冊灰白的舊書,半是掩埋半是出土的樣子。因為是園中獨墓,看上去顯赫,也孤獨。其實無論是魯迅的原配夫人朱安,還是無比崇敬魯迅的蕭紅,都曾在遺言中表達了葬在魯迅身旁的想法,可惜都未能如願——怎麽可能如願呢?魯迅曾在文章中交代過後事“趕快收殮,埋掉,拉倒”,也曾在《病後雜談》中表達過,不喜歡被追悼,不喜歡挽聯,倘有購買紙墨白布的閑錢,不如選幾部明清野史來印印。這些絕非故作超拔,符合他的脾氣。
魯迅墓前並不安靜,左右兩側的石桿花廊下,壹側是兩個男人在練習格鬥,互為拳腳;另壹側是三位大媽,在熱聊什麽。我脫帽向著這座冷清的墓深深三鞠躬,靜默良久,之後轉身離開。我想魯迅被葬在這鬧市的園子中,縱有綠樹青草點綴,春花秋月相映,風雨雷電做永恒的日歷,但終歸少了壹個人去後最該享有的寧靜清寂,所以我不知道他是否真的安息了。
離開墓地的時候,忽然間狂風大作,攪起地面的落葉和塵土,在半空飛舞。公園裏所有的樹,此時都成了鼓手,和著風聲,發出海潮般的轟鳴,湮滅了嘈雜的人聲。回身壹望,我獻給魯迅先生的那片玉蘭葉,已不見蹤影,我似乎聽到他略含嘲諷的笑聲:敬仰和懷念,不過是壹場風,讓它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