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次接觸史鐵生,是讀他的《我與地壇》。那是課文,不得不讀。總覺得這樣壹個後半身壹直與病痛作戰的巨人很堅強,但我不喜歡讀他的文章,甚至是刻意逃避著他的文章。滿篇都是輪椅,都是脾氣;每頁都是回憶,都是思考。枯燥且壓抑,黑暗又生澀,讓人厭倦。可近來因為學年論文的需要,我卻讀起了他。
每壹個留名於筆端的人,都是壹棵古樹。倘未親手摸過他身上的褶皺,就沒任何資格去評價。這是自愛者的自愛,自尊者的自尊。我厭惡信口開河的人,用單薄的見識點評滿是故事的靈魂,還沾沾自喜。
自嘲為“我的職業是生病,業余寫壹點東西”的史鐵生,用他的文字構築了壹個樸素的樓閣,好比他總是逗留的那個地壇,瓦礫遍布處,掩藏著無奈的嘆息。對,就是無奈,讀他的書,就只有這壹個感覺。就算他的作品獲得了公眾的認可,得到了諸多獎項,也無法掩蓋他的無奈。那是壹種對生命的嘆息,對命運的退讓。這個身上插滿管子,血液壹遍又壹遍從身體流出再流回的男人,用紙筆書寫出了對生死清晰深刻的認識,這些認識來源於他的無奈。沒有什麽時刻會比行動無法被控制,死亡無法被預期時帶來的無奈更強烈。無奈,基於無助,好比上帝身邊的羔羊。也只有這時候哦,跳出生死迷局,才能看清我們所處的世界,看清我們日益日益腐朽的精神家園。
不讀他的書,是無法想象他在病魔面前,做出了怎樣的讓步。他說過,“發燒了,才知道不發燒的日子多麽清爽。咳嗽了,才體會不咳嗽的嗓子多麽安詳。剛坐上輪椅時,我老想,不能直立行走豈非把人的特點搞丟了?並覺天昏地暗。等到又生出褥瘡,壹連數日只能歪七扭八的躺著,才看見端坐的日子其實多麽晴朗。後來又患尿毒癥,經常昏昏然不能思想,就更加懷念起往日時光。終於醒悟:其實每時每刻我們都是幸運的,因為任何災難的前面都能再加壹個‘更’字。”生病的經驗,是壹步步懂得滿足,壹步步接納無奈,壹步步承認渺小。這本是人的天性,為何要等到這種時刻才能明了?這就是人類的悲哀,總以為自己的聰明才智征服了世界,目中無人般的囂張。史鐵生是幸運的,因為他看清了人類的本質,從人類的春秋大夢中醒來。他也是不幸的,因為他被難以承受的痛苦眷戀。我總在想,只有在死亡的威脅下才能醒悟,這不是人類的特性嗎?沒人願意把“不見棺材不落淚”這樣的習語加在自己身上,可太多的人每時每刻都在幹這樣的事情。精神的荒原上,史鐵生用自己的血淚種下壹抹青綠,他是了不起的先覺者。
史鐵生看清了生活裏的很多迷局,他說過,“妳知道什麽可以嫉妒,什麽不必嫉妒,這說明妳很會嫉妒。”他也說過,“良心的審判,註定的,審判者和被審判者都只能是自己”。他還說過,“約伯的信心是真正的信心。”
真願每壹個人都能明白這些道理。
記得大壹剛入校那段時間,我就在想,對殘疾人來說,到底什麽才是真正的幫助?是當他們在生活面前步履蹣跚時的壹把摻扶嗎?是當他們站在公眾場合時給他們的同情嗎?是當他們克服些許障礙時給他們的掌聲嗎?還是當他們說出“我們殘疾人如何如何,他們健全人是不會理解的”時我們想要表明自己理解他們的解釋嗎?殘疾人常用自我委屈釀制自我感動,他們有著想要超越殘疾的沖動,沖動著和大家平等對話。史鐵生卻深刻的認識到,這樣的沖動不但沒讓這偏見遭受挫折,返給它提供著證據。但人們對殘疾人愈加小心翼翼時,只能讓他們的這壹沖動自投羅網。這也就是史鐵生提出的“殘疾情節”:想要超越殘疾、與健全人平等對話的反抗使殘疾擴散,從生理到心理,從物質到精神。
在沒有搞清楚什麽才是對殘疾人真正的幫助之前,任何舉動都可能弄巧成拙。我想,這是每壹個有責任的特教人應該解決的的問題,不是嗎?
太多太多的問題需要去思考,需要去解決。社會在物質與精神的發展上早已傾斜,我不願特教的世界也會如此。忽然有了近乎病態的念想:也許每壹個人都該走近關於生死的謎題,倘若不能,那就讓他們如同鐵生壹般經歷病痛的洗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