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萬有開始前後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惡乎至?有以為未始有物者,至矣,盡矣,不可以加矣。其次以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其次以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虧也。道之所以虧,愛之所以成。果且有成與虧乎哉?果且無成與虧乎哉?有成與虧,故昭氏之鼓琴也;無成與虧,故昭氏之不鼓琴也。
“古之人”,早就有人懂得形而上的道。“其知”,他的智慧“有所至矣”,高到了極點。“惡乎至?”他高到什麽程度?“ 有以為未始有物者,至矣” ,有人認為,宇宙萬有,“盡矣,不可以加矣”。在萬物沒有開始以前,沒有世界,沒有天地,沒有月亮,也沒有地球,壹切都沒有的那個時候,是形而上的道體,認為這個到了家了。中國文化後來就叫做無極,在佛家就是空,古人早已經知道形而上的道體是空,是無極。我們宇宙萬有生命,是由真空所變的妙有來的。
“ 其次以為有物矣” ,等而下之有了萬物,這個物質壹變出來,形成這個世界以後,“ 未始有封也”, 並沒有界限。“ 其次以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 ”那時人口還少,雖然說妳有妳的界限,我有我的界限,還沒有為了鬧是非爭鬥。 “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虧也 , 道之所以虧,愛之所以成。 ”有是非就有爭鬥,這個事情壹演變發展,人與道就愈來愈遠了。這個愛,代表了私心的偏愛,私心的愛好愈來愈嚴重,人的自私心也就愈來愈嚴重。
“ 果且有成與虧乎哉?”世界上,果真有所謂成功與失敗嗎?“果且無成與虧乎哉?”果真沒有成功與失敗嗎?
音樂與道
“ 有成與虧,故昭氏之鼓琴也,無成與虧,故昭氏之不鼓琴也。 “昭氏”,是魯國音樂家。他的琴藝已經出神入化了,所謂近乎道的境界。他的琴壹彈,可以使人聽了忘我,忘掉了壹切萬物。人只要聽他彈琴,就進入道的境界,就升華了,變成神了。“ 有成與虧,故昭氏之鼓琴也” ,這就是說,昭文在彈琴的時候,他的琴音在表達世上有盛衰成敗。這個世界花開花落,春來了春又去了,人生出來又衰落,又死亡;這個成虧之間,生滅變化之間,使人引起很多的感慨。當他彈琴到最後壹聲,這個手壹停,聲音也靜寂了,沒有了,人也忘我了,什麽都沒有了,天地皆空,不需要彈這個琴了,所以“ 昭氏之不鼓琴也” 。
昭文之鼓琴也,師曠之枝策也,惠子之據梧也,三子之知幾乎!皆其盛者也,故載之末年。唯其好之也,以異於彼,其好之也,欲以明之。彼非所明而明之,故以堅白之昧終。而其子又以文之綸終,終身無成。若是而可謂成乎?雖我亦成也。若是而不可謂成乎?物與我無成也。是故滑疑之耀,聖人之所圖也。為是不用而寓諸庸,此之謂以明。
“ 昭文之鼓琴也,師曠之枝策也” , “枝策”是壹種樂器,拿兩個竹片,手裏壹捏就發出聲音,可以說是拍板吧。師曠是晉國的壹位名音樂家,他的樂器是板,音樂的造詣也到達了最高峰,同昭文的彈琴境界壹樣。“ 惠子之據梧也” ,惠子是有名的論辯學家,跟莊子同時,“據梧”就是彈古琴。
為什麽莊子要提出音樂境界來?因為音樂、繪畫,或者詩歌等等,壹切的藝術都是人的感情發揮。在感慨、喜怒悲歡之間,用這個藝術乃至歌舞表達出來,都是同壹個道理。情緒的變化,照古代歸納叫喜怒哀樂,照現在分析起來就更多了。 人的整個喜怒哀樂,就是成敗盛衰這四個大字;在成敗盛衰之間,引起人的喜怒哀樂。
“ 三子之知幾乎!皆其盛者也,故載之末年。” 這三個人,已經由音樂的境界進入了道的境界,“知幾乎”!這個“幾”是機關的“機”。是“知幾”的境界。“皆其盛者也,故載之末年”。都是在他精神及技術造詣到最高境界的時候,把握了成功的演奏。所以在當時能成功,歷史上也留名千古。
知機的道理呢?莊子點題了。 世間法、出世間法都壹樣,修道與做人都是壹樣,人要曉得知機,把握自己生命的重點。不知機的話,就是對自己開玩笑,沒有用。“皆其盛者也,故載之末年”。當他鼎盛的時候,登峰造極的時候,就是他成功的那壹剎那,再不能有第二下了,因為沒有那個精神了;這個機壹過,壹切都過去了。
“ 唯其好之也,以異於彼”, 昭文、師曠、惠子為什麽音樂的造詣到達神仙的境界? 因為每個人的喜好不同,偏愛不同。每個人有所好的,這也是機啊!要把握自己這個長處,專搞這壹項!所以任何學問,任何事情,愛之者不如好之者,好到什麽程度呢?入迷了,好到發瘋似的,壹定成功;因為世界上外在的壹切東西,都不在話下,都不在心目中,這個就是人成功之路。
專心實證
“ 其好之也,欲以明之 。”因為對於某壹件事有所偏好,而能死死地鉆進去,硬要把這個問題弄透徹明白,這就是能成就的原因。
下面他又批評,“ 彼非所明而明之,故以堅白之昧終”。 他說,可是有些人,用方法去思想。這些都是浪費時間。天地間思想這個東西妙得很,不去研究思想的本身,光去研究思想的這個方法,“彼非所明而明之,故以堅白之昧終”。堅白,是惠子他們辯的,就是所謂“堅石非堅,白馬非馬”這些問題,他們這些人始終在自己這個邏輯裏,把自己套住了;世界上有許多事在理論上絕對講得通,但是事實上是行不通的,也就是這個道理,所以說“以堅白之昧終”。
“ 而其子又以文之綸終,終身無成 。”可惜啊,認為自己學問很好,講邏輯的人,他們將“以文之綸終”。在邏輯的理論上寫書,發表文章,發表邏輯的邏輯,愈來愈不曉得邏輯到哪裏去了。結論是“終身無成”。搞了半天,自己修道也好,人世間做事也好,都沒有成功的。
“ 若是而可謂成乎?雖我亦成也。若是而不可謂成乎?物與我無成也。” 莊子兩邊都說完了!絕不留壹個尾巴給妳拿的。這壹段他批判用邏輯思想去推測道是個什麽,道究竟怎麽樣?那個是永遠搞不清楚的。他已經罵了, 用邏輯的方法或推理去求道,認為思想就是道,根本錯了。他又說,“若是而可謂成乎?雖我亦成也”。假使壹天到晚坐在那裏講空話可以成功,那我早成功了。“若是而不可謂成乎?”那世界上什麽叫有用的?“物與我無成也”,天地萬物與我,本來沒有壹個結論的,都無所謂成功。
聖人追求的境界
“ 是故滑疑之耀,聖人之所圖也 。”什麽是滑疑之耀呢?,滑疑這個東西是似有似無,非真非假,是內心自然光明的這麽壹個境界。聖人之所圖也”,聖人要走的就是這個境界,走實證的路線。他說到達這個境界“ 為是不用而寓諸庸”, 那就離開了壹般世俗的應用,到達用而不用,壹切無為而為之,就是道的境界。“ 此之謂以明” ,這樣叫做明道,悟了道。那些用理論來推理求道的,永遠不是;思想妄念不斷的,都不是,而必須要求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