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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名家散文但有字數限制

《清塘荷韻》 季羨林

樓前有清塘數畝,記得三十多年前初搬來時,池塘裏好像是有荷花的,我的記憶裏還殘留著壹些綠葉紅花的碎影。後來時移事遷,歲月流逝,池塘裏卻變得"半畝方塘壹鑒開,天光雲影***徘徊",再也不見什麽荷花了。我腦袋裏保留的舊的思想意識頗多,每壹次望到空蕩蕩的池塘,總覺得好像缺點什麽。這不符合我的審美觀念。有池塘就應當有點綠的東西,哪怕是蘆葦呢,也比什麽都沒有強。最好的最 理想的當然是荷花。中國舊的詩文中,描寫荷花的簡直是太多太 多了。周敦頤的《愛蓮說》讀書人不知道的恐怕是絕無僅有的。他那壹句有名的"香遠益清"是膾炙人口的。幾乎可以說,中國沒有人不愛荷花的。可我們樓前池塘中獨獨缺少荷花。每次看到 或想到,總覺得是壹塊心病。

有人從湖北來,帶來了洪湖的幾顆蓮子,外殼呈黑色,極硬。據說,如果埋在淤泥中,能夠千年不爛。因此,我用鐵錘在 蓮子上砸開了壹條縫,讓蓮芽能夠破殼而出,不至永遠埋在泥 中。這都是壹些主觀的願望,蓮芽能不能夠出,都是極大的未知 數。反正我總算是盡了人事,把五六顆敲破的蓮子投入池塘中,下面就是聽天命了。這樣壹來,我每天就多了壹件工作:到池塘邊上去看上幾次。心裏總是希望,忽然有壹天,"小荷才露尖尖角",有翠綠的 蓮葉長出水面。可是,事與願違,投下去的第壹年,壹直到秋涼 落葉,水面上也沒有出現什麽東西。經過了寂寞的冬天,到了第 二年,春水盈塘、綠柳垂絲,壹片旖旎的風光。可是,我翹盼的水面上卻仍然沒有露出什麽荷葉。此時我已經完全灰了心,以為 那幾顆湖北帶來的硬殼蓮子,由於人力無法解釋的原因,大概不 會再有長出荷花的希望了。我的目光無法把荷葉從淤泥中吸出。

但是,到了第三年,卻忽然出了奇跡。有壹天,我忽然發現,在我投蓮子的地方長出了幾個圓圓的綠葉,雖然顏色極惹人 喜愛,但是卻細弱單薄,可憐兮兮地平臥在水面上像水浮蓮的葉子壹樣。而且最初只長出了五六個葉片。我總嫌這有點太少,總希望多長出幾片來。於是,我盼星星、盼月亮,天天到池塘邊上 去觀望。有校外的農民來撈水草,我總請求他們手下留情,不要 碰斷葉片。但是經過了漫漫的長夏,淒清的秋天又降臨人間,池塘裏浮動的仍然只是孤零零的那五六個葉片。對我來說,這又是 壹個雖微有希望但究竟仍是令人灰心的壹年。真正的奇跡出現在第四年上。嚴冬壹過,池塘裏又溢滿了春水。到了壹般荷花長葉的時候,在去年飄浮著五六個葉片的地方,壹夜之間,突然長出了壹大片綠葉,而且看來荷花在嚴冬的冰下並沒有停止運動,因為在離開原有五六個葉片的那塊基地比 較遠的池塘中心,也長出了葉片。

葉片擴張的速度,擴張範圍的廣大,都是驚人地快。幾天之內,池塘內不小壹部分,已經全為 綠葉所覆蓋。而且原來平臥在水面上的像是水浮蓮壹樣的葉片, 不知道是從哪裏聚集來了力量,有壹些竟然躍出了水面,長成了 亭亭的荷葉。原來我心中還遲遲疑疑,怕池中長的是水浮蓮,而 不是真正的荷花。這樣壹來,我心中的疑雲壹掃而光:池塘中生 長的真正是洪湖蓮花的子孫了。我心中狂喜,這幾年總算是沒有白等。天地萌生萬物,對包括人在內的動、植物等有生命的東西,總是賦予壹種極其驚人的求生存的力量和極其驚人的擴展蔓延的力量,這種力量大到無法抗禦。只要妳肯費力來觀察壹下,就必 然會承認這壹點。現在擺在我面前的就是我樓前池塘裏的荷花。自從幾個勇敢的葉片躍出水面以後,許多葉片接踵而至。壹夜之間,就出來了幾十枝,而且迅速地擴散、蔓延。不到十幾天的工 作,荷葉已經蔓延得遮蔽了整個池塘。從我撒種的地方出發,向 東西南北四面擴展。我無法知道,荷花是怎樣在深水中淤泥裏走 動。反正從露出水面的荷葉來看,每天至少要走半尺的距離,才能形成眼前這個局面。光長荷葉,當然是不能滿足的。

荷花接踵而至,而且據了解 荷花的行家說,我門前池塘裏的荷花,同燕園其他池塘裏的,都不壹樣。其他地方的荷花,顏色淺紅;而我這裏的荷花,不但紅 色濃,而且花瓣多,每壹朵花能開出十六個蓮瓣,看上去當然就 與眾不同了。這些紅艷耀目的荷花,高高地淩駕於蓮葉之上,迎風弄姿,似乎在睥睨壹切。幼時讀舊詩:"畢竟西湖六月中,風 光不與四時同。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愛其詩句之美,深恨沒有能親自到杭州西湖去欣賞壹番。現在我門前池塘中呈現的就是那壹派西湖景象。是我把西湖從杭州搬到燕園裏來了。豈不大快人意也哉!前幾年才搬到朗潤園來的周壹良先生賜 名為"季荷"。我覺得很有趣,又非常感激。難道我這個人將以 荷而傳嗎?前年和去年,每當夏月塘荷盛開時,我每天至少有幾次徘徊 在塘邊,坐在石頭上,靜靜地吸吮荷花和荷葉的清香。"蟬噪林 愈靜,鳥鳴山更幽。"我確實覺得四周靜得很。我在壹片寂靜中,默默地坐在那裏,水面上看到的是荷花的綠肥、紅肥。

倒影映入水中,風乍起,壹片蓮瓣墮入水中,它從上面向下落,水中的倒 影卻是從下邊向上落,最後壹接觸到水面,二者合為壹,像小船 似地漂在那裏。我曾在某壹本詩話上讀到兩句詩:"池花對影落,沙鳥帶聲飛。"作者深惜第二句對仗不工。這也難怪,像"池花 對影落"這樣的境界究竟有幾個人能參悟透呢?晚上,我們壹家人也常常坐在塘邊石頭上納涼。有壹夜,天 空中的月亮又明又亮,把壹片銀光灑在荷花上。我忽聽"撲通" 壹聲。是我的小白波斯貓毛毛撲入水中,她大概是認為水中有白 玉盤,想撲上去抓住。她壹入水,大概就覺得不對頭,連忙矯捷地回到岸上,把月亮的倒影打得支離破碎,好久才恢復了原形。今年夏天,天氣異常悶熱,而荷花則開得特歡。綠蓋擎天, 紅花映日,把壹個不算小的池塘塞得滿而又滿,幾乎連水面都看不到了。壹個喜愛荷花的鄰居,天天興致勃勃地數荷花的朵數。今天告訴我,有四五百朵;明天又告訴我,有六七百朵。但是,我雖然知道他為人細致,卻不相信他真能數出確實的朵數。

在荷葉底下,石頭縫裏,旮旮旯旯,不知還隱藏著多少骨朵,都是在 岸邊難以看到的。粗略估計,今年大概開了將近壹千朵。真可以 算是洋洋大觀了。連日來,天氣突然變寒,好像是壹下子從夏天轉入秋天。池 塘裏的荷葉雖然仍然是綠油壹片,但是看來變成殘荷之日也不會 太遠了。再過壹兩個月,池水壹結冰,連殘荷也將消逝得無影無 蹤。那時荷花大概會在冰下冬眠,做著春天的夢。它們的夢壹定 能夠圓的。"既然冬天到了,春天還會遠嗎?"我為我的"季荷"祝福。

春(節選) 豐子愷

春是多麽可愛的壹個名詞!自古以來的人都贊美它,希望它長在人間。詩人,特別是詞客,對春愛慕尤深。試翻詞選,差不多每壹頁上都可以找到壹個春字。後人聽慣了這種話,自然地隨喜附和,即使實際上沒有理解春的可愛的人,壹說起春也會覺得歡喜。這壹半是春這個字的音容所暗示的。“春!”妳聽,這個音讀起來何等鏗鏘而惺忪可愛!這個字的形狀何等齊整妥帖而具足對稱的美!這麽美的名字所隸屬的時節,想起來壹定很可愛。好比聽見名叫“麗華”的女子,想來壹定是個美人。然而實際上春不是那麽可喜的壹個時節。我積三十六年之經驗,深知暮春以前的春天,生活上是很不愉快的。

梅花帶雪開了,說道是漏泄春的消息。但這完全是精神上的春,實際上雨雪霏霏,北風烈烈,與嚴冬何異?所謂迎春的人,也只是瑟縮地躲在房櫳內,戰栗地站在屋檐下,望望枯枝壹般的梅花罷了!

再遲個把月罷,就象現在:驚蟄已過,所謂春將半了。住在都會裏的朋友想象此刻的鄉村,足有畫圖壹般美麗,連忙寫信來催我寫春的隨筆。好象因為我偎傍著春,惹他們妒忌似的。其實我們住在鄉村間的人,並沒有感到快樂,卻生受了種種的不舒服:寒暑表激烈地升降於三十六度至六十二度之間。壹日之內,乍暖乍寒。暖起來可以想起都會裏的冰淇淋,寒起來幾乎可見天然冰,飽嘗了所謂“料峭”的滋味。天氣又忽晴忽雨,偶壹出門,幹燥的鞋子往往拖泥帶水歸來。“壹春能有幾番晴”是真的;“小樓壹夜聽春雨”其實沒有什麽好聽,單調得很,遠不及妳們都會裏的無線電的花樣繁多呢。春將半了,但它並沒有給我們壹點舒服,只教我們天天愁寒,愁暖,愁風,愁雨。正是“三分春色二分愁,更壹分風雨!”

春的景象,只有乍寒、乍暖、忽晴、忽雨是實際而明確的。此外雖有春的美景,但都隱約模糊,要仔細探尋,才可依稀仿佛地見到,這就是所謂“尋春”罷?有的說“春在賣花聲裏”,有的說“春在梨花”,又有的說“紅杏枝頭春意鬧”,但這種景象在我們這枯寂的鄉村裏都不易見到。即使見到了,肉眼也不易認識。總之,春所帶來的美,少而隱;春所帶來的不快,多而確。詩人詞客似乎也承認這壹點,春寒、春困、春愁、春怨,不是詩詞中的常談麽?不但現在如此,就是再過個把月,到了清明時節,也不見得壹定春光明媚,令人極樂。倘又是落雨,路上的行人將要“斷魂”呢。可知春徒美其名,在實際生活上是很不愉快的。實際,壹年中最愉快的時節,是從暮春開始的。就氣候上說,暮春以前雖然大體逐漸由寒向暖,但變化多端,始終是乍寒乍暖,最難將息的時候。到了暮春,方才冬天的影響完全消滅,而壹路向暖。寒暑表上的水銀爬到temperate上,正是氣候最temperate的時節。就景色上說,春色不須尋找,有廣大的綠野青山,慰人心目。古人詞雲:“杜宇壹聲春去,樹頭無數青出。”原來山要到春去的時候方才全青,而惹人註目。我覺得自然景色中,青草與白雪是最偉大的現象。造物者描寫“自然”這幅大畫圖時,對於春紅、秋艷,都只是略蘸些胭脂、朱磦,輕描淡寫。到了描寫白雪與青草,他就毫不吝惜顏料,用刷子蘸了鉛粉、藤黃和花青而大塊地塗抹,使屋屋皆白,山山皆青。這仿佛是米派山水的點染法,又好象是Cèzanne風景畫的“色的塊”,何等潑辣的畫風!而草色青青,連天遍野,尤為和平可親,大公無私的春色。花木有時被關閉在私人的庭園裏,吃了園丁的私刑而獻媚於紳士淑女之前。草則到處自生自長,不擇貴賤高下。人都以為花是春的作品,其實春工不在花枝,而在於草。看花的能有幾人?草則廣泛地生長在大地的表面,普遍地受大眾的欣賞。這種美景,是早春所見不到的。那時候山野中枯草遍地,滿目憔悴之色,看了令人不快。必須到了暮春,枯草盡去,才有真的青山綠野的出現,而天地為之壹新。壹年好景,無過於此時。自然對人的恩寵,也以此時為最深厚了。

講求實利的西洋人,向來重視這季節,稱之為May(五月)。May是壹年中最愉快的時節,人間有種種的娛樂,即所謂May-queen(五月美人)、May-pole(五月彩柱)、May-games(五月遊藝)等。May這壹個字,原是“青春”、“盛年”的意思。可知西洋人視壹年中的五月,猶如人生中的青年,為最快樂、最幸福、最精彩的時期。這確是名符其實的。但東洋人的看法就與他們不同:東洋人稱這時期為暮春,正是留春、送春、惜春、傷春,而感慨、悲嘆、流淚的時候,全然說不到樂。東洋人之樂,乃在“綠柳才黃半未勻”的新春,便是那忽晴、忽雨、乍暖、乍寒、最難將息的時候。這時候實際生活上雖然並不舒服,但默察花柳的萌動,靜觀天地的回春,在精神上是最愉快的。故西洋的“May”相當於東洋的“春”。這兩個字讀起來聲音都很好聽,看起來樣子都很美麗。不過May是物質的、實利的,而春是精神的、藝術的。東西洋文化的判別,在這裏也可窺見。

給我的孩子們 豐子愷

我的孩子們!我憧憬於妳們的生活,每天不止壹次!我想委曲地說出來,使妳們自己曉

得。可惜到妳們懂得我的話的意思的時候,妳們將不復是可以使我憧憬的人了。這是何等可

悲哀的事啊!

瞻瞻!妳尤其可佩服。妳是身心全部公開的真人。妳甚麽事體都象拚命地用全副精力去對付。小小的失意,象花生米翻落地了,自己嚼了舌頭了,小貓不肯吃糕了,妳都要哭得嘴唇翻白,昏去壹兩分鐘。外婆普陀去燒香買回來給妳的泥人,妳何等鞠躬盡瘁地抱他,餵他;有壹天妳自己失手把他打破了,妳的號哭的悲哀,比大人們的破產、失戀、brokenheart②,喪考妣、全軍覆沒的悲哀都要真切。兩把芭蕉扇做的腳踏車,麻雀牌堆成的火車、汽車,妳何等認真地看待,挺直了嗓子叫“汪——,”“咕咕咕……”,來代替汽油。寶姊姊講故事給妳聽,說到“月亮姊姊掛下壹只籃來,寶姊姊坐在籃裏吊了上去,瞻瞻在下面看”的時候,妳何等激昂地同她爭,說“瞻瞻要上去,寶姊姊在下面看!”甚至哭到漫姑面前去求審判。我每次剃了頭,妳真心地疑我變了和尚,好幾時不要我抱。最是今年夏天,妳坐在我膝上發見了我腋下的長毛,當作黃鼠狼的時候,妳何等傷心,妳立刻從我身上爬下去,起初眼瞪瞪地對我端相,繼而大失所望地號哭,看看,哭哭,如同對被判定了死罪的親友壹樣。妳要我抱妳到車站裏去,多多益善地要買香蕉,滿滿地擒了兩手回來,回到門口時妳已經熟睡在我的肩上,手裏的香蕉不知落在哪裏去了。這是何等可佩服的真率、自然與熱情!大人間的所謂“沈默”、“含蓄”、“深刻”的美德,比起妳來,全是不自然的、病的、偽的!

妳們每天做火車、做汽車、辦酒、請菩薩、堆六面畫,唱歌、全是自動的,創造創作的生活。大人們的呼號“歸自然!”“生活的藝術化!”“勞動的藝術化!”在妳們面前真是出醜得很了!依樣畫幾筆畫,寫幾篇文的人稱為藝術家、創作家,對妳們更要愧死!

妳們壹定想:終天無聊地伏在案上弄筆的爸爸,終天悶悶地坐在窗下弄引線的媽媽,是何等無氣性的奇怪的動物!妳們所視為奇怪動物的我與妳們的母親,有時確實難為了妳們,摧殘了妳們,回想起來,真是不安心得很!

阿寶!有壹晚妳拿軟軟的新鞋子,和自己腳上脫下來的鞋子,給凳子的腳穿了,刬襪立在地上,得意地叫“阿寶兩只腳,凳子四只腳”的時候,妳母親喊著“齷齪了襪子!”立刻擒妳到藤榻上,動手毀壞妳的創作。當妳蹲在榻上註視妳母親動手毀壞的時候,妳的小心裏壹定感到“母親這種人,何等殺風景而野蠻”罷!

瞻瞻!有壹天開明書店送了幾冊新出版的毛邊的《音樂入門》來。我用小刀把書頁壹張壹張地裁開來,妳側著頭,站在桌邊默默地看。後來我從學校回來,妳已經在我的書架上拿了壹本連史紙印的中國裝的《楚辭[1]》,把它裁破了十幾頁,得意地對我說:“爸爸!瞻瞻也會裁了!”瞻瞻!這在妳原是何等成功的歡喜,何等得意的作品!卻被我壹個驚駭的 “哼!”字喊得妳哭了。那時候妳也壹定抱怨“爸爸何等不明”罷!

軟軟!妳常常要弄我的長鋒羊毫,我看見了總是無情地奪脫妳。現在妳壹定輕視我,想道:“妳終於要我畫妳的畫集的封面!”

孩子們!妳們果真抱怨我,我倒歡喜;到妳們的抱怨變為感激的時候,我的悲哀來了!

我在世間,永沒有逢到象妳們這樣出肺肝相示的人。世間的人群結合,永沒有象妳們樣的徹底地真實而純潔。最是我到上海去幹了無聊的所謂“事”回來,或者去同不相幹的人們

做了叫做“上課”的壹種把戲回來,妳們在門口或車站旁等我的時候,我心中何等慚愧又歡喜!慚愧我為甚麽去做這等無聊的事,歡喜我又得暫時放懷壹切地加入妳們的真生活的團體。

但是,妳們的黃金時代有限,現實終於要暴露的。這是我經驗過來的情形,也是大人們誰也經驗過的情形。我眼看見兒時的伴侶中的英雄、好漢,壹個個退縮、順從、妥協、屈服起來,到象綿羊的地步。我自己也是如此。“後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妳們不久也要走這條路呢!

我的孩子們!憧憬於妳們的生活的我,癡心要為妳們永遠挽留這黃金時代在這冊子裏。 然這真不過象“蜘蛛網落花”,略微保留壹點春的痕跡而已。且到妳們懂得我這片心情的時候,妳們早已不是這樣的人,我的畫在世間已無可印證了!這是何等可悲哀的事啊!

湖畔夜飲 豐子愷

前天晚上,四位來西湖遊春的朋友,在我的湖畔小屋裏飲 酒。酒闌人散,皓月當空。湖水如鏡,花影滿堤。我送客出門,舍不得這湖上的春月,也向湖畔散步去了。柳蔭下壹條石凳, 空著等我去坐,我就坐了,想起小時在學校裏唱的春月歌:“春 夜有明月,都作歡喜相。每當燈火中,團團清輝上。人月交相 慶,花月並生光。有酒不得飲,舉杯獻高堂。”覺得這歌詞溫柔敦厚,可愛得很!又念現在的小學生,唱的歌粗淺俚鄙,沒有福分唱這樣的好歌,可惜得很!回味那歌的最後兩句,覺得我高堂俱亡,雖有美酒,無處可獻,又感傷得很!三個“得很”逼

得我立起身來,緩步回家。不然,恐怕把老淚掉在湖堤上,要被月魄花靈所笑了。

回進家門,家中人說,我送客出門之後,有壹上海客人來訪,其人名叫 CT(1),住在葛嶺飯店。家中人告訴他,我在湖畔看月,他就向湖畔去找我了。這是半小時以前的事,此刻時鐘已指十時半。我想,CT找我不到,壹定已經回旅館去歇息了。當夜我就不去找他,管自睡覺了。第二天早晨,我到葛嶺飯店去找他,他已經出門,茶役正在打掃他的房間。我留了壹片,請他正午或晚上來我家***飲。正午,他沒有來。晚上,他又沒有來。料想他這上海人難得到杭州來,壹見西湖,就整日尋花問柳,不回旅館,沒有看見我留在旅館裏的名片。我就獨酌,照例傾盡壹斤。

黃昏八點鐘,我正在酩酊之余,CT來了。闊別十年,身經浩劫,他反而胖了,反而年輕了。他說我也還是老樣子,不過頭發白些。“十年離亂後,長大壹相逢,問姓驚初見,稱名憶舊容。”這詩句雖好,我們可以不唱。略略幾句寒暄之後,我問他吃夜飯沒有。他說,他是在湖濱吃了夜飯,——也飲壹斤酒,——不回旅館,壹直來看我的。我留在他旅館裏的名片,他根本沒有看到 。我肚裏的壹斤酒,在這位青年時代***我在上海豪飲的老朋友面前,立刻消解得幹幹凈凈,清清醒醒。我說:“我們再吃酒!”他說:“好,不要什麽菜蔬。”窗外有些微雨,月色朦朧。西湖不像昨夜的開顏發艷,卻有另壹種輕顰淺笑,溫潤靜穆的姿態。昨夜宜於到湖邊步月,今夜宜於在燈前和老友***飲。“夜雨剪春韭”,多麽動人的詩句!可惜我沒有家園,不曾種韭。即使我有園種韭,這晚上也不想去剪來和CT下酒。因為實際的韭菜,遠不及詩中的韭菜的好吃。照詩句實行,是多麽愚笨的事呀!

女仆端了壹壺酒和四只盆子出來,醬鴨,醬肉,皮蛋和花生米,放在收音機旁的方桌上。我和CT就對坐飲酒。收音機上面的墻上,正好貼著壹首我寫的,數學家蘇步青的詩:“草草杯盤***壹歡,莫因柴米話辛酸。春風已綠門前草,且耐余寒放眼看。”有了這詩,酒味特別的好。我覺得世間最好的酒肴,莫如詩句。而數學家的詩句,滋味尤為純正。因為我又覺得,別的事都可有專家,而詩不可有專家。因為做詩就是做人。人做得好的,詩也做得好。倘說做詩有專家,非專家不能做詩,就好比說做人有專家,非專家不能做人,豈不可笑?因此,有些“專家”的詩,我不愛讀。因為他們往往愛用古典,蹈襲傳統;咬文嚼字,賣弄玄虛;扭扭捏捏,裝腔做勢;甚至神經過敏,出神見鬼。而非專家的詩,倒是直直落落,明明白白,天真自然,純正樸茂,可愛得很。樽前有了蘇步青的詩,桌上醬鴨,醬肉,皮蛋和花生米,味同嚼蠟;唾棄不足惜了! 我和CT***飲,另外還有壹種美味的酒肴!就是話舊。闊別十年,身經浩劫。他淪陷在孤島上,我奔走於萬山中。可驚可喜,可歌可泣的話,越談越多。談到酒酣耳熱的時候,話聲都變了呼號叫嘯,把睡在隔壁房間裏的人都驚醒。談到二十余年前他在寶山路商務印書館當編輯,我在江灣立達學園教課時的事,他要看看我的子女阿寶,軟軟和瞻瞻——《子愷漫畫》裏的三個主角,幼時他都見過的。瞻瞻現在叫做豐華瞻,正在北平北大研究院,我叫不到;阿寶和軟軟現在叫豐陳寶和豐寧馨,已經大學畢業而在中學教課了,此刻正在廂房裏和她們的弟妹們練習平劇!我就喊她們來“參見”。CT用手在桌子旁邊的地上比比,說:“我在江灣看見妳們時,只有這麽高。”她們笑了,我們也笑了。這種笑的滋味,半甜半苦,半喜半悲。所謂 “人生的滋味”,在這裏可以濃烈地嘗到。CT叫阿寶“大小姐”,叫軟軟“三小姐”。我說:“《花生米不滿足》、《瞻瞻新官人,軟軟新娘子,寶姐姐做媒人》、《阿寶兩只腳,凳子四只腳》等畫,都是妳從我的墻壁上揭去,制了鋅板在《文學周報》上發表的,妳這老前輩對她們小孩子又有什麽客氣?依舊叫‘阿寶’、‘軟軟’好了。”大家都笑。人生的滋味,在這裏又濃烈地嘗到了。我們就默默地幹了兩杯。我見CT的豪飲,不減二十余年前。我回憶起了二十余年前的壹件舊事,有壹天,我在日升樓前,遇見CT。他拉住我的手說:“子愷,我們吃西菜去。”我說“好的”。他就同我向西走,走到新世界對面的晉隆西菜館樓上,點了兩客公司菜。外加壹瓶白蘭地。吃完之後,仆歐送帳單來。CT對我說:“妳身上有錢嗎?”我說“有!”摸出壹張五元鈔票來,把帳付了。於是壹同下樓,各自回家——他回到閘北,我回到江灣。過了壹天,CT到江灣來看我,摸出壹張拾元鈔票來,說:“前天要妳付帳,今天我還妳。”我驚奇而又發笑,說:“帳回過算了,何必還我?更何必加倍還我呢?”我定要把拾元鈔票塞進他的西裝袋裏去,他定要拒絕。坐在旁邊的立達同事劉薰宇,就過來搶了這張鈔票去,說:“不要客氣,拿到新江灣小店裏去吃酒吧!”大家贊成。於是號召了七八個人,夏丐尊先生,匡互生,方光燾都在內,到新江灣的小酒店裏去吃酒。吃完這張拾元鈔票時,大家都已爛醉了。此情此景,憬然在目。如今夏先生和匡互生均已作古,劉薰宇遠在貴陽,方光燾不知又在何處。只有CT仍舊在這裏和我***飲。這豈非人世難得之事!我們又浮兩大白。

夜闌飲散,春雨綿綿。我留CT宿在我家,他壹定要回旅館。我給他壹把傘,看他的高大的身子在湖畔柳蔭下的細雨中漸漸地消失了。我想:“他明天不要拿兩把傘來還我!”

三十七年(1948年)三月廿八日夜於湖畔小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