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剛經》全稱是《金剛般若波羅蜜經》,來自印度的初期大乘佛教。六種譯本中,通常流通的是鳩摩羅什的初譯。其中有兩句最有名,其中壹句是: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
通常很多人看到這句話,第壹反應是想,何解?
禪宗中有“拈花壹笑”的典故,說有壹次佛祖釋迦牟尼說法,拈起壹朵金婆羅花,卻壹句話也不說。在座的弟子都不明白他的意思,面面相覷,只有摩訶迦葉突然輕輕壹笑。佛祖很欣慰,當即宣布把衣缽傳給他。
這個故事其實不復雜,講的是壹種省去解釋,並不說破的“心領神會”。兩個多年的好友,對彼此的性情,習慣了如指掌後,也能形成這樣的默契。特殊時候,不必說話,相互遞壹個眼神,就能交流。能有類似於“拈花壹笑”的效果。
我以前和壹個朋友在壹起,他最大的愛好是上街看美女。每次看到美女,都要評頭論足壹番,但是有時候離美女太近,說話就不方便。這時候他給我遞壹個眼神,說,哎呀,有點煩嘛。通過他的眼神,我就知道,其實他的意思是在說,哎呦,妹子有點漂亮嘛。
“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這種佛經,本質上是沒辦法直接解釋的,跟易經壹樣,怎麽解怎麽對,怎麽解也都怎麽廢話。這種文本,類似於王維的唐詩,“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直接解釋過來就是,明亮的月光照在松枝間,清澈的泉水流淌在石頭上。壹解就無趣了。它真正的魅力是隱藏在字面後的拈花壹笑,妳體會到了這種感覺,就什麽都有了,體會不到,它只能是直楞楞地十個字排列在壹起而已。
世間很多大道理都是廢話。廢話只有在妳某個覺悟的時刻,才會散發出來它本有的氣質。好比切碎的蒜末,平常聞起來,味道平平,壹旦經過滾油的爆炒,會瞬間飄散出煙火的氣息。“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聽起來簡單,但小孩子是沒有感覺的,只有真正行過萬裏路,閱過無數人的成年人,才知道這句話的分量。
電影《路邊野餐》在壹開始,字幕中就引用了《金剛經》中的“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這容易給人壹種裝逼的感覺。但凡跟文藝有關作品,如果主題和臺詞撐不下去了,為了故作高深,就容易動不動引用幾句連作者自己都搞不懂的佛經。有些電視劇,只要出來個老和尚,就壹定要硬拽兩句“色即是空,空即是色”類的佛經名言,但是完全無視背景的設定,情節的鋪墊,聽得人忍不住犯尷尬癥,恨不得上去扇他。
凡是壹上來就引用佛經,易經,詩經,道德經之類,跟經扯上關系的電影,不能把觀眾整出眼淚,就只能整出白眼。《路邊野餐》裏的男主角只流過壹次眼淚,鏡頭對準是他的背面,但他的面前是壹面鏡子,觀眾能通過那面鏡子,看到他真實的哭過。所謂鏡花水月,壹切皆是幻象,鏡子有“假”的意味,但人的哭泣是真情流露,真假融和壹體的時候,許多情愫便說不清了。這便是悲情的拈花壹笑。
《路邊野餐》的男主角在妻子死後多年,在小鎮的理發店裏終於遇見壹個喜歡的女人。多年不唱歌的他,甚至自告奮勇為她唱了首《小茉莉》。壹首歌後,他送給女人壹盒磁帶,說,妳不是喜歡聽音樂嗎?這是李泰祥的《告別》。
為什麽是李泰祥的《告別》?這是巧合,還是對“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的呼應?送完磁帶,男主角便頭也不回地走了,沒有了任何的後續。他知道,他不可能和這個女人之間再發生些什麽,他即便動了情,也還能把情收回去。
老男人與少年的動情是有區別的,少年壹旦動情,是情不知所起,壹往而深。是飛蛾撲火,是畫地為牢。而老男人看透世事後,是知道“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的。是知道世事虛妄,命運捭闔的。
人是最容易動情的動物,壹生只愛壹個人,聽起來固然美好,卻總是不現實的。我認識壹些已經結過婚的男女,聊天中跟我說起,他們這個年紀,當然不會隨便喜歡壹個人了。即便喜歡了,也清楚地知道,不會怎麽樣了。
世間感情,華麗的總是諾言,而真相,不過是那壹句“不會怎麽樣了”。
為什麽說,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
過去,現在,未來。看似是三種狀態,但去年的過去,也曾是去年的現在,也曾是前年的未來。從時間流動上看,這三種狀態,是時刻在接力轉換的,周而復始,片刻不停。在這樣壹種時間的流態裏,所有擁有的東西,都將轉瞬即逝。那麽能擁有什麽呢?不過是每壹秒種裏,正在發生的那0.1秒鐘。
所以,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在時間的長河裏,沒什麽是可以真正意義上得到的。壹個人,如果在某個瞬間,忽而感應到了這種無力,那麽世事裏的各種形式,就不會再那麽看重了。
莊子是個天才文學家和哲學家,他信奉的生活哲學是“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相濡以沫是盡力把壹份感情維持在“現在”的狀態,而相忘於江湖,是徹底把過去,現在,未來流放,是把形式遺忘,把最本質的感情,留在茫茫江湖中。這是《金剛經》中三心不可得的另壹種翻譯。因為不可得,所以最好相忘。但誰能真的清除自己的記憶呢,不過是面對現實時,將心疼壓制到最低值的通透而已。
《路邊野餐》盡管強調三心不可得,但還好是浪漫的:
今天的太陽
像癱瘓的卡車
沈重的運走 整個下午
白醋 春夢 野柚子
把回憶揣進手掌的血管裏
手電的光透過掌背
仿佛看見跌入雲端的海豚
電影中的男主角,聽心儀的女人說想看大海,想看海豚,讓她把電燈熄滅,拉著她的手,用手電筒從她掌心托底照入,告訴她,海豚的樣子就像是她手背的樣子。這時候,這個男主角的浪漫,便像是八月的桂花香,幽幽撩動人的心扉。盡管三心不可得,但至少這壹刻,他的真情是永恒的,足以和流動的時間抗衡。
壹個男人喜歡壹個女人,有兩種方法。壹種做壹只碗,壹種做壹顆糖。把女人比作粥,有的男人選擇做碗,穩穩地把粥收進懷裏,壹粒不剩地占有。有的男人選擇做糖,掉進粥的懷裏,融化後,糖分分解到每壹粒米上,但是無影無蹤。
《路邊野餐》裏的男主角,顯然是不想做碗的,因為對於粥而言,可以換不同的碗來裝,聚散不過是形式而已。而糖壹旦化掉後,雖然很難看到實質,卻怎麽分也分不開。人世間很多事,如果非要以“想得”的心態來占有,必定會增添很多煩惱,如果明白了三心不可得,而不求得,肩上的重擔,或許就會輕很多。而實際上,這些重擔,往往是我們自己施加的。
《金剛經》最有名的兩句,還有壹句是:壹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其實,這不就是“為什麽,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最直接,也最好的解釋。
2016-1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