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到大，我就是壹個不願低頭求人的人。記得有壹年夏天，隊裏允諾給每壹個參加勞動的孩子買筆記本，家裏姊妹五個，因為我是老大，母親安排我在家帶壹歲的弟弟，其他三個妹妹可以去生產隊出集體工掙工分和筆記本。我心裏不情願，吵著也要去田裏幹農活。母親不讓，我便帶著弟弟偷偷去孩子們出集體工的地方。有壹次，我將弟弟背到田埂上坐著，自己則和其他孩子壹樣下到水田裏扯秧。沒想到弟弟坐在田埂上不安分，壹筋頭翻下來栽到了水田裏，弄得滿頭滿嘴全是泥巴而放聲大哭。我連忙將弟弟從泥裏抱起來，母親從遠地方的水田中聽到了弟弟的哭聲，見我不聽話將弟弟帶到了農田中，氣呼呼地撿了塊磚頭追過來，我嚇得背著弟弟就往家跑。晚上散工後，母親拿了根手指粗的棍子狠勁打我，問我還聽不聽話？還帶不帶弟弟去田裏？我壹聲不吭，任憑她的棍子雨點般敲打下來，直到母親手打累了我仍不肯低頭認錯。
從小養成的倔犟性格壹直影響著我的為人處事。無論幹什麽事，只要我能做的，我絕不開口求人。幹農活，積家肥，挑谷子，下礦井，爬井塔，低頭打工，埋頭做事，我寧願苦著，累著，也不願求人照顧，就算是傷腿疼痛，額頭上冷汗直冒，我仍然可以獨自忍著幹完自己的份內事，所以直到17歲離開母親參加工作時，母親都不知道我的腿是怎麽回事。其實，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記得出了壹年集體工後，母親突然聽生產隊的鄰居說，妳姑娘的腿好像走路不對勁，妳應該帶她去醫院看壹看。母親問我是怎麽回事？是不是晚上偷偷看電影摔傷了回家不敢說變成了這樣？那時任我如何解釋，母親都不肯相信。她覺得我在撒謊，罵我偷懶耍滑。我痛苦流淚時，只有小妹肯陪我，她搶著幫我做家務，母親不在身邊時，她趕緊端飯送到躲在房裏哭泣的我手上。母親唯壹壹次帶我去醫院拍傷腿片子的結果是，髖關節脫臼時間太久上面已經長了壹層厚膜。現在想來，其實我在讀初中時，這個毛病就已發生了。記得那時每上完壹節課，我從座位上站起來時總不敢馬上起身走路，而是先站在座位前，讓脫臼的髖關節慢慢回位，之然再擡腿跨步。我知道母親的心思完全在住院搶救的父親身上，她早出晚歸地奔波在醫院和家庭之間。壹頭，是不斷輸血，幾次下了病危通知單的父親；壹頭，是梯子似的五個年幼子女。她腳步匆匆，憂心如焚，對我的傷病自然地少了細心和體貼。我很自然地站起來與母親並肩挑起了家裏的重擔，領著弟妹們分工合作，輪換幹活。我們按時上學，打豬草，栽菜淋菜，挑吃水，洗衣服，用小桶去山下的糧倉壹趟又壹趟運回分給自家的口糧，煮飯煮豬食，餵豬餵雞鴨，我在母親匆匆回家又急急趕往醫院的腳步聲中顧不上腿疼，就算偶爾的叫喊腿痛，母親也只是用剪刀剪壹些我的頭發用白酒搓揉幾下疼痛處，便沒有引起她的重視。喊多了，被她扣上偷懶不想做事的帽子也在情理當中。所以，直至今天，我壹直相信是我的腿殘挽回了父親的生命，讓他在死亡線上掙紮回來後又陪著我們生活了22年，讓我和弟妹們完整地享受了他的父愛親情，讓他和母親兩地分居了10多年後終於在大病痊愈時過起了夫唱婦隨的幸福生活。父親在醫院住了壹年半，我的腿傷耽誤了最佳治療期，當然在後來也沒有真正治療過。也就是在父親因病住院期間，上了七年學的我主動選擇了回家務農，替母親減輕生活的壓力。母親後來把治好我的腿的希望寄托在我參加工作後。
記得參加工作後，我第壹次鼓足勇氣獨自到醫院傷科找醫生看傷腿時，醫生說，妳真會打算盤，在家傷的腿，現在想靠公費來治。我沒吱聲，返身出了診療室，出了醫院的大門，從此再也沒有為自己的傷腿進過醫院的門。如今，這個醫生已退休多年，他可能永遠也不知道，當初他隨口的壹句話會讓壹個懷抱了三年希望的女孩子從此死了治腿的心，就像女孩的母親壹樣，永遠不會知道她當時的壹句“指望妳長大了可以幫家裏壹把，沒想到還要我繼續養妳的”氣話，會讓這個女孩子從此頑強地挺立著，就算是壹棵歪脖子樹，也同樣迎風傲雪扛起了生活的重壓，用不服輸的樂觀心態引領弟妹們及其子女追求想要的生活，用自己的善良和慈悲活出生命的溫度，成為殘疾人中的佼佼者。
人活著，都不易。很多時候，妳的心態就是妳真正的主人。鐵凝在《草戒指》中說：“草可以代替真金，真金卻代替不了草。”盡管我願意承受自己的不完美，但幾十年的生命歷程讓我漸漸懂得：人，真的需要有壹片寧靜的去所，在這裏，妳心中所有的不安、煩躁、人世紛爭都沒有去路，千年宅巷的寧靜，過濾器壹樣，讓妳寧願自己就是壹縷陽光，壹滴雨水，壹抹淺霧，壹陣風，壹片落葉，壹棵不起眼的小草。我也深信“性格即命運”的西方名言。當我倔犟地昂首向前時，那些苦，那些痛，那些不為人知的辛酸，都會慢慢變成生命中骨血的營養，悄悄地，支撐著我踩出壹條屬於自己的獨特小路。
2017.3.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