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原文:
誌摩:
前面幾封信裏說起了幾次周豈明先生的令兄:魯迅,即教育部僉事周樹
人先生的名字。這裏似乎不能不提壹提。其實,我把他們壹口氣說了,真有
些冤屈了我們的豈明先生。他與他的令兄比較起來,真是小巫遇見了大巫。
有人說,他們兄弟倆都有他們貴鄉紹興的刑名師爺的脾氣。這話,豈明先生
自己也好像曾有部分的承認。不過,我們得分別,壹位是沒有做過官的刑名
師爺,壹位是做了十幾年官的刑名師爺。
魯迅先生壹下筆就想構陷人家的罪狀。他不是減,就是加,不是斷章取
義,便捏造些事實。他是中國“思想界的權威者”,輕易得罪不得的。我既
然說了這兩句話,能不拿些證據來。可是他的文章,我看過了就放進了應該
去的地方——說句體己話,我覺得它們就不應該從那裏出來——手邊卻沒
有。只好隨便舉壹兩個例吧。好在他每篇文章都可以做很好的證據,要是妳
要看的話。
遠壹些的壹個例。他說我同楊蔭榆女士有親戚朋友的關系,並且吃了她
許多的酒飯。實在呢,我同楊女士非但不是親戚,簡直就完全不認識。直到
前年在女師大代課的時候,才在開會的時候見過她五六面。從去年二月起我
就沒有去代課。我從那時起直到今天,也就沒有在任何地方碰到過楊女士。
近壹些的壹個例。我在《現代評論增刊》裏泛論圖書的重要。我說孤桐
先生在他未下臺以前發表的兩篇文章裏,這壹層“他似乎沒看到”。(增刊
六三頁)魯迅先生在前壹兩星期的《語絲》裏就輕輕的代我改為“聽說孤桐
先生倒是想到了這壹節,曾經發表過文章,然而下臺了,很可惜,”妳看見
嗎,那刀筆吏的筆尖?
再舉壹個與我無關的例吧。李仲揆先生是我們相識人中壹個最純粹的學
者,妳是知道的。新近國立京師圖書館聘他為副館長。他因為也許可以在北
京弄出壹個比較完美的科學圖書館來,也就答應了。可是北大的章程,教授
不得兼差的,雖然許多教授兼二三個以至五六個重要的差使,李先生卻向校
長去告壹年的假,在告假期內不支薪。他現在正在收束他的功課。他的副館
長的月薪不過二百五十元,妳想壹想,有幾個肯這樣幹。然而魯迅先生卻壹
次再次的說他是“北大教授兼國立京師圖書館長,月薪至少五六百元的李四
光”。
好了,不舉例了。不過妳要知道,就是這位魯迅先生,他是中國“思想
界的權威者”,“青年叛徒的首領”。
有人同我說,魯迅先生缺乏的是壹面大鏡子,所以永遠見不到他的尊容。
我說他說錯了,魯迅先生的所以這樣,正因為他有了壹面大鏡子。妳見過趙
子昂——是不是他?——畫馬的故事罷?他要畫壹個姿勢,就對鏡伏地做出
那個姿勢來。魯迅先生的文章也是對了他的大鏡子寫的,沒有壹句罵人的話
不能應用在他自己的身上。要是妳不信,我可以同妳打壹個賭。
不是有壹次壹個報館訪員稱我們為“文士”嗎?魯迅先生為了那名字幾
乎笑掉牙,可是後來某報天天鼓吹他是“思想界的權威者”,他倒又不笑了。
他沒有壹篇文章裏不放幾枝冷箭,但是他自己常常的說人“放冷箭”,
並且說“放冷箭”是卑劣的行為。
他常常“散布流言”和“捏造事實”,如上面舉出來的幾個例,但是他
自己又常常的罵人“散布流言”,“捏造事實”,並且承認那樣是“下流”。
他常常的無故罵人,要是那人生氣,他就說人家沒有“幽默”。可是要
是有人侵犯了他壹言半語,他就跳到半天空,罵得妳體無完膚——還不肯罷
休。
他常常挖苦別人家抄襲。有壹個學生抄了沫若的幾句詩,他老先生罵得
刻骨鏤心的痛快。可是他自己的《中國小說史略》卻就是根據日本人鹽谷溫
的《支那文學概論講話》裏面的《小說》壹部分。其實拿人家的著述做妳自
己的藍本,本可以原諒,只要妳書中有那樣的聲明。可是魯迅先生就沒有那
樣的聲明。在我們看來,妳自己做了不正當的事也就罷了,何苦再挖苦壹個
可憐的學生,可是他還盡量的把人家刻薄。“竊鉤者誅,竊國者侯”,本是
自古已有的道理。
他在《出了象牙之塔》的《後記》裏,說起不願譯《文學者和政治家》
壹文的理由。他說“和中國現在的政客官僚們講論此事,卻是對牛彈琴,至
於兩方面的接近,在北京卻時常有,幾多醜態和惡行,都在這新而黑暗的陰
影中開演,不過還想不出作者所說似的好招牌”。妳看這才不愧為“青年叛
徒的領袖”!他那種壹見官僚便回頭欲嘔的神情,活現在紙上。可是啊,可
是他現任教育部的僉事,據他自己的自傳,他從民國元年便做了教育部的官,
從沒脫離過。所以袁世凱稱帝,他在教育部,曹錕賄選,他在教育部,“代
表無恥的彭永彜”做總長,他也在教育部,甚而至於“代表無恥的章士釗”
免了他的職後,他還大嚷“僉事這壹個官兒倒也並不算怎樣的‘區區,”,
怎麽有人在那裏鉆謀補他的缺,怎樣以為無足輕重的人是“慷他人之慨”,
如是如是,這樣這樣?這像“青年叛徒的領袖”嗎?其實壹個人做官也不
大要緊,做了官再裝出這樣的面孔來可叫人有些惡心吧了。現在又有人送他
“土匪”的名號了。好壹個“土匪”。
誌摩,妳看,這才是中國“青年叛徒的領袖”,中國的青年叛徒也可想
而知了。這才是中國“思想界的權威者”,中國的思想界也就可想而知了。
這才是中國的“土匪”?我不得不也來慶祝中國的土匪!
誌摩,不要以為我又生氣了。我不過覺得魯迅先生是我們中間很可研究
的壹位大人物,所以不免扯了壹大段吧了。可惜我只見過他壹次,不能代他
畫壹幅文字的像——這也是壹種無聊的妄想罷了,不要以為我自信能畫得出
這樣心理繁復的人物來。
說起畫像,忽然想起了本月二十三日《京報副刊》裏林語堂先生畫的《魯
迅先生打叭兒狗圖》。要是妳沒有看見過魯迅先生,我勸妳弄壹份看看。妳
看他面上八字胡了,頭上皮帽,身上厚厚的壹件大氅,很可以表出壹個官僚
的神情來。不過林先生的打叭兒狗的想象好像差壹點。我以為最好的想象是
魯迅先生張著嘴立在泥潭中,後面立著壹群悻悻的狗,“壹犬吠影,百犬吠
聲”,不是俗語麽?可是千萬不可忘了那叭兒狗,因為叭兒狗能今天跟了黑
狗這樣叫,明天跟了白狗那樣叫,黑夜的時候還能在暗中猛不防的咬人家壹
口。
不寫了,不寫了。無聊的話也說夠了。以上的二三千字已經夠支持人家
半年的攻擊了。我現在也要說幾句正經話了。
常常有人來問我,人家天天攻擊我,他們不懂為什麽。人家為什麽攻擊,
我也不十分明了為什麽。可是我為什麽不回答,我是有理由的。
中國人私人相罵,誰的聲音高就是誰的理由足。所以我寧可受些委屈,
不願意也不能與人相罵。打筆墨官司的時候,誰寫得多,罵得下流,捏造得
新奇就誰的理由大。所以我也寧可吃些虧,不願意也不能與人家打官司。第
壹,我們不會捏造無中生有的事。第二,我們想不起那樣的下流的字眼。第
三,人家有的是閑功夫,好在衙門裏沒有別的事可做,我們不做事便沒有飯
吃。第四,人家能造種種的假名,看來好像人多勢眾,就是妳所謂朋友也可
用了假名來放兩枝冷箭,我們卻做不出這樣的勾當。第五,他們的嘍羅也實
在多,我們雖然不是不認識人,可是他們既然對我們有幾分信任,我們總不
肯亦不忍鼓勵他們去做這種無聊的事情。第六,他們有的是歡迎謾罵的報紙,
我們覺得自己辦的壹個報紙如只能謾罵,還不如沒有。
可是,誌摩,還有壹個頂大的原因。就是妳所說的“漆黑壹團”很容易
把妳圍進去。我常常覺得我們現在走的是壹條狹窄險阻的小路,左面是壹個
廣漠無際的泥潭,右面也是壹片廣漠無際的浮砂,前面是遙遙茫茫蔭在薄霧
的裏面的目的地。泥潭裏有的是已經陷下去的人,有的在淺處,有的已經沒
到了口鼻。他們在號著,叫著,笑著,罵著。妳要是忍不住他們的誣辱,壹
停足,壹回頭,也許就會忘了妳的目的地。妳要是同他們壹較量,妳不能不
失足,那時妳再不設法拔妳的腳出來,妳也許會陷,陷,陷,直到沒頭沒頂
才完畢,這就是我壹向不愛與人較量的理由。我覺得我們的才具雖小,我們
的學問雖淺薄,究竟也有它們的適當的用處。爝火雖然沒有多大的光,可是
不能因為有了太陽便妄自菲薄,何況還沒有太陽。所以我壹向總想兢兢業業
的向前走,總想不讓暴戾之氣占據我的心。可是,誌摩,這次也危險得很了!
這壹次我想,我已經踏了兩腳泥!我覺悟了,我大約不再打這樣的筆墨官司
了。
昨晚因為寫另壹篇文章,睡遲了,今天似乎有些發熱。今天寫了這封信,
已經疲乏了,就打住吧。希望妳懇切的指導我。
源 十五,壹,二八
原載1926 年1 月30 日《晨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