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蟄 鬼街的街道細而長,像壹根青幽幽的衣帶,從南到北不過十壹步,從東到西卻可以走壹個時辰。
街西頭是破敗的蘭若寺,寺裏有很大的園子,裏面種著各色瓜果菜蔬,還有竹林和荷塘,荷塘裏面養著魚蝦,泥鰍和黃螺,這樣我才壹年四季都有得吃。傍晚時分,我坐在大殿的屋檐下讀《淮南子》,看見燕赤霞挽著壹只竹籃走過來,他的褲角高高卷起,腿上滿是黑泥,我看到他這幅樣子,禁不住吃吃笑起來。
苦禪師從黑暗的角落裏咯吱咯吱移動過來,用戒尺在我頭上敲了壹記。
我被敲得很痛,捂著腦袋憤恨地瞪他,他肅穆的鐵皮臉上沒有壹絲表情,好像大殿裏那些佛像。我扔下書本,壹溜煙跑了出去,苦禪師在後面咯吱咯吱地追,他的關節早已銹跡斑斑,動作慢得像蝸牛。
我跑到燕赤霞面前,看見籃子裏躺著幾顆剛從地裏挖出的嫩筍。
“我想吃肉。”我仰頭對他說,“妳用彈子打禾花雀給我好不好?”
“禾花雀要秋天的時候才肥,現在是它們築窩生蛋的時候,打下來明年就沒得吃了。”燕赤霞回答。
“就打壹只嘛。”我扯住他的袖子耍賴,他堅定地搖搖頭,將籃子遞到我手裏,摘下鬥笠來擦汗,我看著他的臉又忍不住笑起來,他的臉像雞蛋壹樣光溜溜,長著稀疏而卷曲的黑色毛發,像田裏沒鋤幹凈的雜草。據說他的胡子和頭發曾經非常茂密,然而我總是趁他不註意的時候偷偷扯幾根下來玩,天長日久就變成了這幅模樣。
“妳是餓死鬼轉世吧。”他用大手按著我的腦袋說,“這滿園子吃食都是妳的,還怕有人跟妳搶不成?”
我只好沖他扮個鬼臉,提著籃子出去了。
園子裏剛下過壹場雨,濕潤的泥土裏隱隱有蟲兒鳴叫,再過幾個月,就有綠油油的蚱蜢四處亂蹦,把它們抓起來,串成壹串放在火上烤,金黃流油。我壹面想著,壹面覺得有蟲子在空蕩蕩的肚子裏面吱吱叫,便邁開雙腿跑了起來。
傍晚的街道空空落落,金色余暉灑在青石路上,把我孤零零的影子拉得很長。
我跑回家,看見小倩正坐在黑洞洞的屋子裏梳頭,屋裏沒有鏡子,所以她總是把頭摘下來放在膝蓋上梳妝,她的頭發那麽長,像墨色的卷軸,展開來可以鋪滿整個房間。
我安安靜靜地坐在壹旁,等著她把頭發梳好,盤成斜月狀的發髻,用壹根鑲有紅色珊瑚珠的烏木發釵固定,然後她把頭裝上,還讓我幫她看有沒有裝歪。我不明白小倩為什麽要這樣認真,就算她把頭別在腰間走來走去,大家還是會壹樣稱贊她的美麗。然而我乖乖地點著頭,說:“很好看。”
其實我什麽都看不清,我的眼睛不像鬼那樣能在暗處看東西。
小倩得到我的肯定,拎著籃子去竈房裏燒火做飯,我坐在壹旁拉風箱,給她講白天裏的見聞,我講到苦禪師用戒尺敲了我的頭,小倩便伸出壹只手,在被敲的地方輕輕撫摸。她的手白而涼,像壹塊玉石。
“書還是要好好讀的。”小倩說,“將來妳離開這裏,去外面的世界闖蕩,總要有些謀生的本領才行。”
她說話的語氣十分溫柔,像又甜又軟的麥芽糖,於是我的頭上的包便不痛了。
據小倩說,我是燕赤霞在蘭若寺裏撿到的。我被遺棄在大殿的臺階上,肚子餓得哇哇大哭,燕赤霞被吵得沒有辦法,扯下壹把柔嫩的虎耳草放進我嘴裏,我吮吸著草莖的汁液便不哭了。
沒有人知道我的親生父母是誰。
那個時候鬼街的生意已經衰落得不象樣子,很長時間裏沒有壹個遊客,小倩說,多半是有人發明了更新潮更有趣的玩物,於是舊的就被人遺忘了,這種事情她見得很多。在做鬼之前,小倩曾經有過非常豐富的人生經驗,她嫁過兩次人,生過七個孩子,並把他們壹個壹個撫養成人,這些都是她告訴我的。
後來她的孩子們得了病,又壹個壹個死去了,小倩為了籌錢給孩子們治病,便把自己壹份壹份地賣掉,牙齒,眼睛,乳房,心臟,肝,骨髓,最後賣掉的是她的靈魂,她的靈魂被賣到鬼街,灌入壹個女鬼的身體裏,有著黑色的長發和又白又涼的皮膚,那些皮膚是用光敏材料做成的,壹碰到陽光就會燃燒起來。
燕赤霞抱著我走遍整條鬼街之後,最終決定把我交給小倩撫養。
我見過小倩生前的照片,被她藏在梳妝臺最角落的壹個小櫃子裏面,照片上的女人粗眉大眼,面色黧黑,比她現在的模樣差了很遠。盡管如此,我卻不只壹次看見小倩對著那張照片默默掉淚,她的眼淚是淡紅色的,落在潔白的裙裾上洇開,像壹些開殘的桃花瓣。
每個鬼生前都有很多故事,他們的身體被燒成灰,灑進泥土裏,那些故事卻還活著。白天,當整條鬼街陷入沈睡時,那些故事就會變成夢境,在黑洞洞的屋檐下盤旋繚繞,像壹些無家可歸的燕子,那時候只有我壹個人會從街上走過,只有我看見它們,聽見它們嚶嚶的歌唱聲。
我是鬼街上唯壹的活人。
小倩說,我註定不屬於這裏,等我長大成人,就會離開的。
香氣在黑洞洞的屋子裏彌散開來,肚子裏的蟲兒叫的更加厲害。
我壹個人坐在桌邊吃了晚飯,冬筍燒臘肉,蝦醬雞蛋羹,還有薺菜飯團,熱氣騰騰捧在手裏。小倩坐在壹旁默默地看,鬼是不吃飯的,鬼街的居民都不吃飯,燕赤霞和苦禪師也壹樣,他們靠其它方式過活。我把臉埋在碗裏狼吞虎咽,心裏想著,離開這裏後,不知道還能不能吃到這樣美味的菜肴。
大暑
夜幕降臨後,整個世界變得熱鬧起來。
我獨自去後院的井邊絞水,軲轆咯吱咯吱叫著,與往日裏相比聲音有些不同,我探頭往下看,看見桶裏坐著個白衣長發的女鬼。
我拉她上來,她濕淋淋的頭發蓋著臉,只從縫隙裏露出壹只眼睛看著我。
“寧哥兒,今晚百鬼遊街,妳不去看熱鬧嗎?”
“我要打水給小倩洗澡。”我回答,“洗完澡我們就去。”
她摸了摸我的臉,說:“妳這孩子真是乖。”
她沒有腿,只好爬著走了。我聽見院子裏窸窸窣窣的聲響,綠瑩瑩的鬼火四處飄蕩,像壹群不安分的流螢,空氣裏有各種花腐敗的香甜氣息。
我回到黑洞洞的屋裏,把水倒進香柏木的浴盆。小倩在我面前脫了衣服,我看見她赤裸的腰和背,背上有壹行暗紅色的條形碼,像壹條小小的蛇,她的身體上有瑩白的光芒在流轉。
“妳不跟我壹起洗嗎?”她問。
我搖搖頭,卻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拒絕,小倩嘆壹口氣,伸手拉我說:“來吧。”我便沒有再繼續搖頭。
我們兩個坐在浴盆裏,香柏木的氣味十分好聞。小倩用她冰涼的雙手幫我搓背,嘴裏輕輕哼著壹首曲子,她的聲音很好聽,據說每壹個聽過她唱歌的男人都會愛上她。
等我長大後,會不會愛上小倩呢?我壹邊想,壹邊低頭看自己小小的手,手上的皮膚被洗澡水泡得微微發皺,像壹張受潮的牛皮紙。
洗完了澡小倩給我梳頭,替我換上新縫制的短衫,末了往我衣角裏塞進壹大把銹跡斑斑的銅錢。
“去玩吧。”她說,“記住,別貪嘴吃壞了肚子。”
我走出門,街上亮起了無數燈火,將夏夜的星空照得黯然失色。那些鬼狐精怪們從壹間間破敗的宅院裏走出來,從墻縫,櫥櫃,重檐和井欄中走出來,手挽著手,肩並著肩,成群結隊地信步遊蕩,將細而長的街道擠得水泄不通。我擠在他們中間四處張望,街道兩側的店鋪和貨攤裏飄來各色香氣,像大大小小的蝴蝶撲打著鼻子,那些賣貨的鬼怪們看到我,都拼命招手吆喝。
“寧哥兒,這邊來!剛出鍋的桂花糕,熱乎的喲!”
“糖炒栗子,糖炒栗子,又香又甜的糖炒栗子!”
“炸糕!香噴噴的炸糕!”
“人肉包子,人肉包子壹文錢兩個叻!”
“寧哥兒快來看吹糖人兒,又好吃又好玩!”
其實人肉包子裏面並沒有人肉,那只是壹個招攬遊客的噱頭。
我放開肚皮吃了壹陣,終於撐著了,只得坐在路邊歇壹陣。街對面的高臺上點起了壹人多高的白紙燈籠,有鬼怪在上面表演各種雜耍,然而無外乎吞刀,吐火,美女變骷髏壹類,我對這些並不很感興趣,真正好看的還在後面。
有個黃皮的老鬼推著壹車面具到我面前,說:“寧哥兒,挑個面具吧,有牛頭馬面,黑白無常,修羅,夜叉,羅剎,還有辟邪和雷公。”
我挑了許久,挑中壹只紅發碧眼的羅剎面具,黃皮老鬼接了我的銅錢連聲道謝,身子彎得像壹把弓。
我把面具扣在臉上,搖晃著肚子繼續向前走,突然間樂聲大作,滿街鬼怪壹起停下腳步,我回頭望去,看見遊行的隊伍遠遠開來,領頭的是二十個壹寸來高的綠衣蛤蟆,手裏捧著鑼鈸,小鼓,胡琴和竹笙,後面是二十個黑衣蜈蚣精,手裏都舉著各色彩燈邊走邊舞,再後面是二十個黃衣蛇妖,把彩紙剪成的花壹把壹把灑向空中,再後面就看不太清了,隊伍最中央是兩個白衣的獨眼力士,都有三層樓那麽高,他們扛著壹盞小小的軟轎,小倩的歌聲從裏面滾落出來,像是天上的星星,壹顆壹顆掉下來砸到我的頭上。
夜空中亮起各色煙花,緋紅慘綠煙紫流金。我仰頭望著,覺得自己的身子也變輕了,向著天上飄去。
整條鬼街上的鬼狐仙怪們都跟在遊行的隊伍後面,邊唱邊跳,由西向東慢慢行進,街東頭有壹株很老的桂樹,樹幹要三個人才能合抱得過來,樹上有許多烏鴉,每壹只都會說人話。他們叫那棵樹老鬼,說它掌管著整條鬼街,誰博得它的歡心,誰就飛黃騰達,誰違抗它的命令,誰就要倒黴。
然而我知道這支隊伍今晚到不了老鬼那裏。
走到街中央的時候,大地震動起來,青石路面壹塊壹塊向四周裂開,從下面的土地裏爬出許多巨大的白骨,每壹根都有蘭若寺的柱子那樣粗,它們慢慢聚攏到壹起,變作壹具骷髏,在月夜裏閃著瓷白的光。黑色的泥土像泉水壹樣從它腳下湧出來,爬到骨架上面去,化作血肉,最終它變成壹只黑夜叉的模樣,有著黝黑的皮膚和壹只大得出奇的角,當它站起來的時候,那只角幾乎要刺破漆黑的夜空。
相比之下,那兩個白衣力士還不到它的小腿肚。
黑夜叉轉動巨大的腦袋四處張望,這是每個狂歡夜裏例行的節目,它要從遊客中抓壹個活人帶走。沒有遊客的夜晚,它就只能失望地回到地下長眠,等待下壹次機會。
它向我慢慢轉過頭來,我摘下臉上的面具扔到壹邊,於是它盯住我看,通紅的眼睛像燒熱的煤球。
小倩從軟轎裏探出半個身子,尖聲叫道:“寧哥兒,跑呀!快跑!”
夜風吹起她的裙角,像深紫色的花瓣壹層層綻開,她的臉好像玉石雕成的,上面有橘紅色的燈火流淌。
我轉頭飛跑起來,身後跟著黑夜叉沈重的腳步聲,每壹步都震得整條街搖搖晃晃,路邊的屋檐上撲通撲通往下掉瓦片,好像熟透的果實。我跑得像風壹樣輕快,赤腳拍打著青石路面啪啪作響,那巨大的腳步聲壹瘸壹拐,緊追不舍。幾年前,我曾從地下偷偷挖出壹塊碗口大小的骨頭藏在床底下,那大概是它腳後跟上的骨頭。打那以後它就再也追不上我了。
街上的鬼怪們都為我讓出道路,齊聲高喊著:“快跑,寧哥兒,快跑!”我看見他們臉上飛揚的神采,像各色煙火在夜色裏綻放。我的心撲通撲通敲打著胸膛,這熱鬧的鬼街上唯壹壹個活人的心跳。
我向著蘭若寺跑去,只要能在黑夜叉抓到我之前找到燕赤霞,我就安全了,這是遊戲規則,也是這節目的壹部分。每個狂歡之夜,他都會穿戴整齊地坐在大殿臺階上等我,我壹邊跑壹邊尖叫著:“救命啊!大俠救我!”他長嘯壹聲拔地而起,躍過高高的圍墻落到鬼街上來,左手持壹把黃底紅字的道符,右手從背上的行囊裏抽出斬妖劍,沖著朗朗夜空大喝壹聲:“大膽妖孽,竟敢禍害無辜百姓,看我燕赤霞今日替天行道!”
但他今夜忘記戴鬥笠出來,便把壹張雞蛋般光溜溜的臉暴露在滿街燈火中,上面彎彎曲曲的毛發已經不剩幾根,這與他臉上的森然正氣十分不相稱,於是我壹邊尖叫壹邊大笑起來,終於笑嗆了嗓子,摔倒在冰涼的石板路上。
這壹幕成了整個夏天裏印象最深刻的記憶。
寒露
天上有壹層薄薄的雲,將滿月的輝光擋住了,我蹲在蘭若寺的荷塘邊,只能看到滿塘殘荷暗暗的影子,在風裏起起伏伏。
夜涼如水,草叢裏的秋蟲唱個不停。
菜園裏的茄子和豆角已經熟透了,散發出陣陣清香,我無法抵禦那氣味傳達出的誘惑,壹心想要趁著夜色偷摘壹些回去,燕赤霞說得不錯,我或許真是餓死鬼轉世。
然而我等了許久,始終沒有聽到燕赤霞如雷的鼾聲,相反地,卻有壹串腳步聲從草叢裏穿過,那腳步聲的主人到了燕赤霞住著的小屋門前,輕輕推門進去,又過了片刻,從黑洞洞的屋裏傳來壹男壹女談話的聲音,男的是燕赤霞,女的是小倩。
小倩說:“妳叫我來做什麽?”
燕赤霞說:“還不是商量那件事。”
小倩說:“我現在還不能跟妳走。”
燕赤霞說:“怎麽不能,不是說好了麽?”
小倩說:“再等幾年,寧哥兒還小。”
“寧哥兒寧哥兒,又是寧哥兒!”燕赤霞聲音惱怒起來,“我看妳真是被鬼迷了心竅了!”
小倩可憐巴巴地說:“我養了寧哥兒這些年,總不能說走就走吧。”
燕赤霞恨恨地說:“妳總是說寧哥兒還小,總是讓我等,妳讓我等了多少年,可還記得麽?”
“記不清了。”小倩低聲答道。
“妳不是每年都替他縫制新衣麽,怎麽會記不清?”燕赤霞冷笑道,“我可記得清楚,這菜園裏的瓜果壹年壹熟,我已經看管了十五年,十五年!自他七歲那年起,他的樣子可有變化麽?妳還當他是個活人!”
小倩沈默了壹會兒,開始嚶嚶地低聲啜泣起來。
燕赤霞嘆了壹口氣,說:“不要再騙自己了,他與我們壹樣,不過是個玩物罷了,值得妳這麽當真麽?”
小倩依舊嚶嚶地哭,越哭聲音越悲切。
燕赤霞又嘆壹口氣說:“早知道我就不該撿他回來。”
小倩壹邊哭壹邊低聲說壹句:“離開鬼街,我們又能去哪裏呢?”
於是燕赤霞也不再說話了。
我聽著小倩的哭聲,突然覺得心裏十分難過,便偷偷從園子圍墻的破洞中鉆了出去。
這時候薄雲散開,清冷的月光灑在青石街道上,凝成壹粒壹粒閃閃發光的露珠,我光著腳踩在上面,覺得渾身發涼。街上依然有些小店開著,鬼怪們看見我都熱情地打招呼,兜售剛出爐的綠豆餅和桂花糕,我卻不想再過去吃他們的糕點,我算什麽呢,與他們壹樣,甚至還不如他們。
每壹個鬼都曾經是人,假的身體裏住著壹個真的的靈魂,我卻從裏到外都是假的,從誕生到這個世界上那天起就是假的,每壹個鬼都有生前的故事,我卻沒有,每壹個鬼都曾有父母和家人,有對他們的愛和記憶,我也沒有。
小倩曾說過,鬼街會衰落,是因為有人發明了更新潮更有趣的玩物,我就是這樣的玩物吧,用更精湛的技術做成,足可以假亂真,我會哭,會笑,會吃東西,會拉屎撒尿,會摔倒,會痛,會流血,會聽到自己的心跳,會從壹個嬰孩的模樣慢慢長大,只是長到七歲就停止了,永遠沒有長成大人的壹天。
鬼街的居民們是遊客的玩物,我卻成了小倩的玩物。
假作真時真亦假。
我慢慢向著街東頭走去,壹直走到那棵名叫老鬼的桂樹下,桂花的香氣彌散在夜霧中,又甜又涼。我突然很想爬到樹上去,這樣就沒人能找到我了。老鬼把它的枝子都垂下來,好讓我攀著它們向上爬。
我坐在繁茂的枝葉中間,覺得心情平靜了壹些,那些黑漆漆的烏鴉落在周圍,玻璃眼珠在暗夜裏閃著紅光,其中壹只開口說道:“寧哥兒,這麽好的夜晚,妳不去蘭若寺偷菜,跑來這裏做什麽?”
我知道它明知故問,鬼街上的壹切大小事都被老鬼掌控著,那些烏鴉就是它的眼睛和耳朵。
我說:“我怎樣才能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壹個活人?”
“妳可以把妳的腦袋砍下來。”烏鴉回答,“活人的腦袋砍下來會死,鬼卻不會。”
“可要是砍下腦袋,卻死了怎麽辦?”我說。
烏鴉們嘎嘎嘎地笑起來,又有兩只烏鴉飛下來,嘴裏叼著兩面式樣古舊的銅鏡,分別立在我身前和身後,借著樹葉縫隙中漏下的月光,我終於看清了鏡子裏的影像,小小的臉,黑黑的頭發,細細的脖子。我撩起頭發,看到自己的脖子後面印著壹行暗紅色的條形碼,像壹條細細小小的蛇。
我想起小倩背上也有同樣的標記,想起炎熱的夏夜裏,她用冰涼的手幫我搓背。想著想著,眼淚突然就落了下來。
冬至
這個冬天又幹又冷,卻總有隆隆的雷聲從遠處傳來。小倩說,那是千年壹度的雷劫。
雷劫從天而降,專燒這世間的鬼狐精怪,避得過的,可以再享千年壽命,避不過的,就被燒得形神俱散。
我心中知道這世上並沒有什麽雷劫,小倩做鬼做得太久,已經有些胡塗了,她冰冷的手拉著我,臉色慘白如紙,她說要避雷劫,就得找壹個厚德福澤的活人守在旁邊,雷公投鼠忌器,就不好輕易擲下雷火。
因為這個緣故,我計劃中的出走被耽擱了許久,行李其實早已偷偷整理好了,幾個偷來的土豆,幾件舊衣物,我的身體再也不會長大了,所以這些衣服足夠我穿很久,我也沒有拿那些小倩塞給我的銅錢,外面的世界或許不用這些。
我想離開鬼街,到別的隨便什麽地方去看壹看。
我想知道真正的活人是怎樣過活的。
然而我畢竟還是沒有走成。
冬至這天早上下起了雪,雪片又小又白,像是細碎的木屑,落到地上就融化了,直到晌午才積起薄薄壹層。
我壹個人走在冷冷清清的街上,心中覺得十分無聊,往年這個時候,我都會去蘭若寺找燕赤霞,我們敲開荷塘上的薄冰,把自制的簡陋魚竿伸到冰下面去釣魚。冬天的鯰魚脂肪豐厚,加上蒜頭壹起燒,滋味很美。
已經很久沒有見到燕赤霞了,不知道他的頭發和胡子有沒有長出來壹些。
雷聲依舊隆隆地響著,忽遠忽近,把嗡嗡的振動留在耳朵裏。我壹直走到老鬼那裏去,爬到它的枝梢中間坐著,雪片窸窸窣窣地落,卻落不到我身上,周圍又溫暖又安靜,我把身子縮成壹團,像只鳥那樣睡著了。
夢中,我看見鬼街變成了壹條細細長長的蛇,老鬼是它的頭,蘭若寺是它的尾巴,那些閃閃發光的青石路面是它身上的鱗片,每壹塊鱗片上都畫著壹張小小的鬼臉,十分精致美麗。
然而那條蛇卻在不停地翻滾扭動,像是遭受著很大的痛苦,我仔細看去,原來有壹群白蟻和蜘蛛正在啃咬它的尾巴,發出蠶食桑葉壹樣的聲音,它們用尖利的牙齒和腳爪把它身上鱗片壹塊壹塊撕扯下來,露出下面的血肉。青蛇無聲地掙紮,最終壹寸壹寸消失在那些蟲子口中,當身體逐漸被吃完的時候,它發出壹聲悲切的尖叫,把壹個孤零零的腦袋向我轉過來。
我看見它長著小倩的臉。
醒來的時候,寒風正吹著滿樹葉子嘩嘩作響,周圍太過安靜了,那些聒噪的烏鴉都不知去了哪裏,只剩下壹只又老又醜的蹲在我胸口打著盹,嘴巴像長長的胡子那樣垂下來。
我心裏慌得難受,就拼命搖醒它,它睜著兩只破碎的玻璃眼珠,聲音啞啞地說:“寧哥兒,妳怎麽還在這裏?”
我說:“我該去哪裏?”
“去哪裏都好。”它說,“鬼街要完了,我們大家都要完了。”
我從樹葉中探出頭去,看見青灰色的天幕下,有大群烏鴉正在蘭若寺上空盤旋,嘎嘎嘎地叫個不停,這是從來沒有過的景象。我跳下樹,邁開雙腿奔跑起來,跑過細細長長的街道,跑過黑洞洞的門和窗,很多鬼都被烏鴉叫聲吵醒了,但它們不敢出門,只能躲在門窗的縫隙後面哭叫,像是冬天房屋下的壹群蟋蟀。
蘭若寺破敗的圍墻已經被推倒了,很多巨大的鋼鐵蜘蛛正爬在大殿上,把暗紅的琉璃瓦和雕花木梁壹塊壹塊扒下來扔在雪地裏,它們有著扁平的身子,冒著藍光的眼睛和鋒利的嘴,模樣十分醜陋,從它們身體裏發出轟隆隆的巨響,就像在打雷。烏鴉們拍打著翅膀上下翻飛,抓起地上的磚瓦向那些蜘蛛砸過去,然而這樣微弱的力量不足以阻止它們,瓦塊打在鋼殼上,發出零星的空洞回響。
菜園被踩爛了,露出雪地下面的黑泥和壹些慘白的塊根。我看見苦禪師的壹只胳膊從瓦礫堆中伸出來,關節處銹跡斑斑。
我在園子裏奔跑,喊著燕赤霞的名字,他聽見我的聲音,從小屋裏慢慢走出來,依舊穿著那身捉鬼降妖的裝束,頭上戴著鬥笠,手裏拿著劍。我想要喊他幫忙,讓他打跑這些蜘蛛,然而話卻含在嘴裏吐不出來,像壹塊又苦又澀的糖,燕赤霞用壹雙悲傷的眼睛看著我,走過來拉住我的手,他的手像小倩的壹樣冰冷。
我們並排站著,看著雄壯的大殿壹點壹點消失,崩塌,化作壹堆瓦片,磚石,泥塊和木料。
它們把整個蘭若寺都拆掉了,圍墻,大殿,菜園,荷塘,竹林,還有燕赤霞的小屋,只留下壹片泥濘的廢墟,然後它們繼續向鬼街前進,把青石板的路面挖開,把道路兩旁破敗的宅院推平,宅子裏的鬼怪們被驅趕出來,壹邊跑壹邊淒厲地嚎叫,它們身上的皮膚在暗淡的天光下慢慢燒了起來,卻沒有火焰,只是壹塊壹塊變黑脫落,發出刺鼻的焦臭氣味。
我跌坐在雪地上,被那氣味熏得幹嘔不止,壹邊嘔壹邊嚎啕大哭。
原來這就是鬼街的劫數。
被燒得面目全非的鬼怪哭喊著,奔跑著,掙紮著,在雪地裏留下各種腳印,像壹些歪歪扭扭的字跡。我突然想起小倩,又邁開腿飛跑起來。
小倩依舊坐在黑洞洞的屋子裏,壹邊梳頭壹邊唱歌,她的歌聲在隆隆的雷聲中起伏,那樣安靜,那樣透明,像月光下的夢境,她的身上散發出各種花草香氣,壹層又壹層繚繞不去,她的頭發就像火焰,在空氣裏搖擺個不停。我站在那兒壹邊流淚壹邊聽她唱,直到整個房子都搖晃起來。
屋頂上有各種聲響,鋼鐵聲,碰撞聲,腳步聲,還有燕赤霞的吶喊聲,瓦片嘩啦啦掉下來,漏下壹大片天光,光芒裏銀色的雪片四處亂飛。我把小倩推到陰暗的角落裏,壹個人跑出門,看見燕赤霞在屋頂上仗劍而立,寒風吹動他的衣襟,像在撕扯壹面灰色的旗子。
他跳到壹只蜘蛛背上,用劍刺它的眼睛,蜘蛛掙紮了壹陣,把他甩下來,然後伸出兩只尖利的腳爪抓起他的身子,送到嘴裏去咀嚼,像在吃壹小塊醬菜壹樣,燕赤霞的身體壹塊壹塊從它嘴裏掉下來,叮叮咚咚敲打著屋上的瓦片,他光溜溜的腦袋沿著傾斜的屋頂滾下來,落在我腳邊,像壹枚熟透的雞蛋。
我撿起他的腦袋,他盯著我死死看了壹陣,眼睛裏沒有淚水,只有惱怒與怨恨的神色。然後他把眼睛用力閉上了,像是不忍心再看這壹切。
蜘蛛把燕赤霞的身子嚼成壹堆碎渣,然後從屋頂上跳下來,轟隆隆地向我爬過來,眼睛裏面閃著幽藍的光。小倩從後面撲上來,冰冷的雙手抱住我的腰往回拖,我用了壹點力氣才把她推回屋裏,然後我撿起燕赤霞的劍,向著蜘蛛沖過去。
鋼鐵寒光閃過,我的頭咕嚕咕嚕地滾落到青石路面上,血濺得到處都是。
整個世界傾斜了過來,傾斜的天空,傾斜的街道,傾斜的雪花在飄。我盡力把眼珠轉過去,看見蜘蛛正在咀嚼我的身體,壹股暗紅色的濃稠泡沫從它嘴裏湧出來,星星點點地落在雪地上,它嚼著嚼著,突然就不再動了,眼睛裏幽藍的光芒熄滅下去。
像是得到了什麽無聲的信號壹樣,它身後其它蜘蛛也壹只壹只停下來,陷入死壹般的沈寂。
風停了,雪片無聲無息地落在它們身上。
我想要笑,卻笑不出聲音,因為腦袋和身子分開了,沒辦法吸氣,於是我咧開嘴,讓那個有些扭曲的笑容停留在臉上。
那些蜘蛛也把我當做了壹個活人,把我的身體當做血肉之軀,它們不可以傷害壹個活人,傷害了就要自我毀滅,這也是遊戲規則,不管是鬼還是蜘蛛,都不可以違背。
我只是沒有想到這些家夥竟然這樣蠢笨,比鬼還要好騙。
眼前漸漸地模糊起來,像是有壹層紗從青灰色的天上掉下來,把我的頭蒙在下面。我想起那些烏鴉的話,原來腦袋砍掉,真的會死。
我在這條街上長大,在這條街上奔跑,現在我終於要死在這條街上了,像壹個活人那樣死去。
壹雙白而涼的手伸過來摸著我的臉。
寒風嗚嗚地吹,將壹些淡紅色的雪花吹到我臉上,我知道那不是雪,是小倩的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