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次見到建東兄是2002年。唐山市文聯搞活動,邀請了《長城》雜誌的幾個編輯來,給當地的業余作者指導作品。那時我剛在《收獲》上讀到了他的《全家福》,心裏佩服得很,聽說他要來,很是興奮。見了面,只見他清清瘦瘦,說話不緊不慢,像是南方作家。吃飯的時候也不怎麽喝酒,喝點酒就臉紅。我倒是喝了不少,拉著他絮絮叨叨起來。我本是場面上容易膽怯的人,之所以放得開,肯定是酒精的緣故。我跟他聊了什麽?具體想不起來了,不過肯定是自覺滿腹才華,只是無人賞識,更無知音撫琴,壹副小地方文藝小青年自以為是的嘴臉吧。他只是很耐心地傾聽,偶爾也插嘴。酒足飯飽送他去酒店,我忘記是什麽緣由,總之好像跟保安吵了起來,幾乎要動手。建東只是在旁邊拉著我,好言相勸。第二天早晨起來,頭疼欲裂,想起昨日種種,羞愧得要死。也忘記是否跟他去告別,反正坐在回縣城的汽車上,對自己的厭惡慢慢升騰,最後簡直要燃燒起來。
後來去省國稅局培訓,抓空去作協拜訪他。他似乎也忘記了我那日的孟浪,有說有笑,很平常的樣子。當時自忖,這是個修養好的人,好像讓別人難堪壹點都是他的罪過。他在那裏不緊不慢地泡茶,有條不紊地整理稿件,同時問寒問暖,妳的工作怎麽樣?孩子老婆都好吧?最近寫什麽小說了?隨和安靜,猶如兄長。後來他又帶我去拜訪當時的主編李延青先生。我記得那晚他還請我吃了壹頓飯,在河北稅校南邊的餐館。我們壹人喝了壹瓶啤酒,他的臉都紅了,在濡濕的夜風中跟我聊著小說與小說家。那時他剛發表《全家福》不久,名聲日隆,跟我這個幾乎沒發表過作品的業余寫作者竟然聊了幾個小時。後來他站起來,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我家離這裏很遠,要趕末班車,先走了。他的手不大,握起來很暖和。
我倆慢慢地熟絡起來。所謂熟絡,就是開會常常能見到,或者我常常在文學雜誌上讀到他的小說。他有時候會給我打電話,張楚,最近省裏在評年度獎,妳要是有什麽滿意的作品,記著報上來;或者,張楚,省裏在招合同制作家,記得提醒妳的同鄉劉榮書報名,我聯系不到他。那時,建東兄好像還沒見過榮書,只是讀過他的作品。我想,建東兄可能就是這樣的人,對他認為有才華的人念念不忘,這種不忘不是嘴皮子上說說,而是落在實處,這可能也與他的工作有關系,但從本質上來講,他尊重那些同行者。這種尊重,是同行惺惺相惜的尊重,是哥們有情有義的尊重,難免就顯得格外自然珍貴。大多時候,他是理性的,把日常梳理得枝蔓分明,我想,那些與他朝夕相處的人,很容易感受到他理性的部分,譬如涇渭分明,幹練勤奮,清風明月,君子之氣,而往往忽略了這理性之下隱藏著的感性——那纖弱的、細膩的、有光澤的部分,不僅隱匿在他厚重又飛揚的小說裏,也隱匿在他酒場上略顯羞澀的笑容裏、打撲克時狡黠的算計裏,以及沈默時的哀傷裏。
有段時間,我被稅務局的公文折磨得痛不欲生,也漸漸消退了小說創作的 *** 。這種消退不是突如其來,更像是種慢性病,在天長日久的折磨中忽然萌生出這麽個念頭:寫作無意義。寫作涵蓋的類型,無論情感還是技術、哲學還是美學,都已經被大師們寫盡,如今自己的寫作只不過是盲目塗鴉、自我安慰。那段時間沒有讀書,更談不上寫作,終日跟哥們喝酒。後來有壹天我接到建東電話,好像是問某人的電話號碼。我趁機跟他說了自己的疑問。他想了想說,這種疲憊感、無意義感可能是作家的必經階段,他也有過。他勸我別灰心,自己調整調整就好了,不是什麽大問題,多看看書,多跑跑步,心靜下來,就能寫下去,而且可能會寫出好作品。他的語氣那麽雲淡風輕,把我滯重的問題很輕易就消解掉了。我重重喘了口氣,似乎什麽東西就真的被卸掉了。
後來我想,他可能感覺到我當時有些焦躁異樣,因此才用最簡單樸素的話解答了我的疑問。對於復雜,簡單最有力量。多年過去,他雜事繁多,肯定早已忘記了那翻漫不經心的對話,不過與我而言,那卻是劑永久性良藥。每當我疲憊的時候,困頓的時候,自我厭棄的時候,我就拿起晦澀漫長的壹冊書,有壹搭沒壹搭地閑讀,讀著讀著心就靜了;或去河邊跑步,跑得很慢,也許比行走都慢,不過,跑著跑著心就踏實,覺得世上沒有任何事情,能比寫作更讓人心安。
還有次在北京參加書展,飯後壹大幫人去咖啡館小聚。當大家談起某個外國作家的時候,我說相對於安德森、福克納、海明威的小說,他的小說還是有些簡單直白,語言也沒什麽特點,壹直不明白為何在美國文學史上的評價那麽高,難道是翻譯的問題嗎?建東似乎有些訝異,他說,我以為妳壹直很喜歡他呢,妳最近的幾個小說,風格跟他有點相像。我後來想了想,那段時日厭煩了正襟危坐地寫,確實隨心所欲地寫了幾篇。坦白講,我還是更佩服安德森和福克納,所以後來仍正襟危坐地寫。正襟危坐累,有可能寫得很爛,但至少比隨心所欲靠譜些。建東兄的眼睛很溫和,也很毒辣。這些瑣事,他可能全然忘卻了,與我而言,卻是難忘的警醒和自省。
壹晃,與建東兄認識十五年了。白駒過隙,我們都慢慢衰老,可對文字的敬畏之心,好歹還是年輕的。前幾年因為工作緣故,他寫得有些少。這幾年厚積薄發,無論是《閱讀與欣賞》《卡斯特羅》還是今年的《丹麥奶糖》,著實讓我們驚艷。其實我壹直都是他忠實的讀者,只是這麽熟,不好意思當面贊美他而已。有次開會遇到陳曉明老師,談到我們“四俠”時他笑著說,妳們的小說都不錯,但我還是最喜歡建東的。我馬上脫口而出,我也是。說完望望四周,建東兄沒在,就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