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誨人不倦:課堂上的師生關系
孔子上課,經常表揚那些好學的學生。顏淵就是其中最聞名的壹個。《論語·子罕》記孔子的話說:“語之而不惰者,其回也與!”等於說,課上到最後,孜孜不倦的僅僅剩下顏淵壹個。看五四時代那麽多學者開課,都有學生逃課,再回過頭來聽孔子說“語之而不惰者其回也與”,就很親切。聽話聽音。既然“語之而不惰者”是顏淵,那麽,“語之而惰者”是誰呢?不知道。孔先生似乎沒去學生處查過名單。
進而言之,“語之而惰者”到哪兒去了呢?也不知道。恐怕有逃課的,也有上課打瞌睡的。
《論語·公冶長》有宰予晝寢的記錄,屬於不逃課也不聽課的。孔子也為此發過脾氣,說“朽木不可雕也”。
遇到緊要關頭,孔子的學生中逃課的人更多。《論語·先進》:“從我於陳蔡者,皆不及門也。”從陳蔡者,《史記·孔子世家》謂有顏淵、子貢、子路;《弟子列傳》謂有子張;《呂氏春秋·慎人篇》謂有宰予,合計五人。他皆無考。
其他的同學哪兒去了呢?不知道。孔先生後來似乎也沒給他們處分。如果有份處理決定,不至於無考。
就是跟著走的五個人,也不是人人步步緊跟。《論語·先進》:“子畏於匡,顏淵後”。這就是說,就連顏淵,遇匡人之難之際,也有逃課記錄。《呂氏春秋·勸學篇》則謂顏淵“隨夫子行,忽遇匡人之難”,“自必潛身遠害,或從他道迂行,此其所以相失在後也”,為顏淵逃課做了壹點解釋。
(2)各言爾誌:考試中的師生關系
作為偉大的教育家,孔子對學生進行考試,似乎都是進行“開卷考試”,而且是討論式的“開卷考試”。他的試卷從來沒有偏題怪題,常見的考題是“各言爾誌”、“各言其願”,有點類似香港高校內地招生時出過的壹些題目。香港高校內地招生,香港嶺南大學有壹題是“談談妳的理想和興趣”,並且要求“就壹個點來談,不要面面俱到”;香港中文大學傳播系有壹題是“有何職業規劃”。
不同的是,孔子在考學生的同時,自己也作回答,等於同時參加考試,並且與學生***同討論。
《論語·公冶長》:“顏淵、季路侍。子曰:‘盍各言爾誌?’子路曰:‘願車馬、衣輕裘,與朋友***。敝之而無憾。’顏淵曰:‘願無伐善,無施勞。’子路曰:‘願聞子之誌。’子曰:‘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
子路把試卷交給老師,老師不但不生氣,反而非常坦率地答出自己的答案,作為對學生的壹種教育。
孔子對學生進行考試,有他自己壹貫的指導思想。
《論語·子罕》說:“子絕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這裏說的“四毋”,我認為完全可以看成是孔子的教育觀,也完全可以看成是孔子的考試觀。
羅家倫《學問與智慧》:“毋意可以釋作不可凡事以意為之。沒有根據先有論斷是要不得的。這就是成見(Prejudice),成見與科學探討的精神不相容。毋必是不可武斷(Dogmatic)。武斷是虛心的反面,往往以不完備的知識,不合理的見解,據為定論。毋固是不可固執(Obstinate),拘泥膠著,拒絕新的事物、新的假定。墮入樊籠而不自解,鉆入牛角心裏而不自拔。毋我是不可以自己為中心,以自我為出發點(Ego-centric predicament)。妄自尊大,正是所謂我執。這種胸有所蔽的看法,在邏輯上不能允許,在認識論上也不能容。”
(3)訥言敏行:生活中的師生關系
《禮記·儒行》記載說:“魯哀公問於孔子曰:‘夫子之服,其儒服與?’孔子對曰:‘丘少居魯,衣逢掖之衣;長居宋,冠章甫之冠。丘聞之也,君子之學也博,其服也鄉,丘不知儒服。’”楊天宇《禮記譯註》把這壹段翻譯成白話文,說:“魯哀公問孔子說:‘先生的服裝,是儒者的服裝吧?’孔子回答說:‘我少年時期住在魯國,穿袖子寬大的衣服;長大後住在宋國,戴章甫之冠。我聽說,君子的學問要廣博,衣服要隨俗。我不知道什麽是儒服。’”
《論語·鄉黨》曰:“食不厭精,膾不厭細”;“不時,不食。割不正,不食。不得其醬,不食”;“沽酒,市脯,不食”,等等。這是壹個吃飯也要堅持“禮法”的孔子。
可是,他又真心崇尚節儉簡樸的生活。《論語·學而》子曰:“君子食無求飽,居無求安,敏於事而慎於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謂好學也已。”讀這些話,每個人都能感覺到孔老先生的精神追求,所謂壹簞食,壹瓢飲,在陋巷,樂亦在其中。這又恰恰是壹個無所謂“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孔子。
怎麽理解這種似乎矛盾的情況呢?
吃飯也是他對學生進行教育的課堂。
《呂氏春秋·審分覽》說,也是在厄於陳蔡之間的日子裏,有壹天孔子晝寢,“顏回索米,得而爨之”。飯快要熟,孔子遠遠地看見顏回用手抓鍋裏的飯吃,“佯為不見之”。不久,飯熟了,顏回請老師吃飯。孔子說:“剛才夢見我的父親,我要用飯來祭祀他。”顏回說:“不行啊。剛才房上有灰塵掉進鍋裏面,那些米我舍不得扔掉,被我吃過了。這飯不能再用來祭祀了。”孔子不得不為他的誠實所感動。
(4)富貴浮雲:金錢面前的師生關系
孔子壹生,主張富民。
讀《論語·子路》,孔子見衛之庶,主張富之教之,讓人印象深刻。
再讀《說苑·建本》,子貢問為政,孔子曰:“富之。既富,乃教之也。此治國之本也。”可見壹以貫之。
《說苑·政理》記魯哀公問政,孔子曰:“政在使民富且壽。”他認為“薄賦斂則民富”。但是,孔子的富民主張並沒有能夠付諸實施。
《說苑·政理》記孔子批評子貢贖人於諸侯而還其金,壹針見血地說:“今魯國富者寡而貧者眾”。換句話說,魯國國君並沒有接受孔子“薄賦斂”的治國方略。魯國如此,當時的諸侯國大多如此。《論語·微子》記子路的感嘆,說:“道之不行,已知之矣。”僅此壹點,即可知之矣。
他非常缺錢,卻不肯茍取。《呂氏春秋·離俗覽·高義》說:“孔子見齊景公,景公致廩丘以為養。孔子辭不受,入謂弟子曰:‘吾聞君子當功以受祿。今說景公,景公未之行而賜之廩丘,其不知丘亦甚矣!’令弟子趣駕,辭而行。”對這件事,《呂氏春秋》評曰“取舍不茍”,我看很貼切。
對諸侯權貴如此,對學生也如此。《孔子家語·致思》有個故事,說孔子出門時下起大雨,身邊沒有傘。門人說:“子夏有。”孔子不同意向他借傘。原因是“商之為人也,甚短於財”,比較吝嗇。孔子平時了解產生如此印象,就不肯去借傘。他認為,與人相處,應該展現別人的長處,而不應該凸顯別人的短處,寧可自己淋雨,也不去借傘。
孔子從不諱言財富。《論語·述而》:子曰:“富而可求也,雖執鞭之士,吾亦為之。”看來,只要收入好,他對工種並不挑剔。但是,他更堅持自己的原則。《論語·裏仁》:“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也;貧與賤是人之所惡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
(5)子見南子:緋聞面前的師生關系
《論語·子罕》:子曰:“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論語·衛靈公》:子曰:“已矣乎!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
《論語·雍也》說:“子見南子,子路不說。夫子矢之曰:‘予所否者,天厭之,天厭之!’”
見過南子,孔子自己就未必有多高興。不高興還要去見,當然有其不得已處。自己本來就不高興,回來以後還要看學生的臉色,孔子的心情可想而知。
問題在於,子路不過是個學生,學生憑什麽可以對老師表示這種不高興?
請到“現代化”校園裏去找找看,有幾個學生能夠和子路壹樣,對老師的言行敢於明明白白大膽表示“不高興”?有時候不過是想逃壹節課而已,老師就要與妳鬥智,甚至發生所謂“肢體沖突”,哪裏還談得到公然表示“不高興”?許多非常“現代化”的老師,其實根本不能容忍學生對自己說半個不字。
首先,這是由子路的個人品格決定的。子路這個人,壹輩子言行壹致。《論語·公冶長》:“子路有聞,未之能行,唯恐有聞。”《論語·顏淵》:“子路無宿諾。”在子路看來,師生之間絕不應該有雙重標準。不管什麽事,既然要求學生這樣做,老師自己更加必須帶頭這樣做。所謂以身作則,是為人師表的第壹要素。
其次,當然是由於老師的壹貫信任。孔子壹直認為子路為人忠誠老實。《論語·公冶長》有孔子“道不行,乘桴浮於海,從我者其由與”之感慨,可見孔子對他的倚重。至於批評的行為依據,《論語·裏仁》有“事父母幾諫”之教誨。而最重要的壹點,是孔子這位老師,有壹點和許多“現代化”老師不大壹樣,孔子真誠歡迎學生當面批評自己。不僅是學生,只要說得有道理,誰批評都行。《論語·先進》記載孔子批評顏回說:“回也非助我者也,於吾言無所不說。”可見,“於吾言無所不說”的學生,老師並不見得就喜歡。
從子路的壹貫表現看,子見南子,子路“不說”在事後;也有時候,子路“不說”在事前,而且這種“不說”往往能夠改變老師已有的計劃或決定。例如《論語·陽貨》:“公山弗擾以費畔,召,子欲往。子路不說”;又說:“佛肸召,子欲往”,子路又加勸阻。這兩次事前的“不說”,都很有成果。這兩次,孔子都接受了子路的批評,聽從了子路的建議,沒有去那些地方應聘。對於壹個渴望施展才華而又處處碰壁的先生來說,毅然放棄這手到擒來的兩只“金飯碗”,是並不容易的抉擇。
孔子有子路這樣的學生,是孔子的幸運。所謂教學相長,正是師生之間相互提醒相互監督相互促進的過程。在我看來,孔子同時代的人,以及孔子以後的人,之所以難以達到孔子這樣的成就,重要原因之壹,就在於缺少這種融洽和諧的師生關系。
子路這種學生或許經常有,但是,能夠像孔子這樣容忍學生對自己“不說”的老師並不多見,子路也就難以成為子路矣。於是,能夠在記載老師嘉言懿行的同時,真實保留學生“不說”這種事實的著作,在孔子去世以後的2500年間,世界上再也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