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近之則不孫,遠之則怨”。(《論語·陽貨》。下引《論語》,只註篇名。)被普遍認為是孔子鄙視婦女和體力勞動者的論據。連海外真心尊崇孔子者也覺得難予諱言,無可奈何地說:“孔夫子就這句話說錯了”。
孔子是歷史人物,雖然他站在人類的立場,從歷史的高度超越了時代和階級的局限;但他畢竟生活在現實中,不能不受現實的影響。他說的話,不僅在今天,就是在當時,也不可能“句句是真理。”有些話即使在當時就明顯的錯了。比如:“葉公語孔子曰:‘吾黨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證之。’孔子曰:‘吾黨之直者異於是。父為子隱,子為父隱,直在其中矣。’”(《子路》)就不符合孔子思想的精神。曾子之徒寫的《孝經》就作了修正:“曾子問孔子:“敢問子從父之令,可謂孝乎?’子曰:‘是何言與,是何言與?昔者天子有爭臣七人,雖無道,不失其天下……父有爭子,則身不陷於不義。故當不義,則子不可以不爭於父……故當不義,則爭之。從父之令,又焉得為孝乎?’”(《諫諍》)東漢經學家趙歧在其《孟子章句》中註“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孟子·離簍上》)曰:“於禮有不孝者三事:謂阿意曲從親不義,壹也;家貧親老,不為祿士,二也;不娶無子,絕先祖祀,三也。三者之中,無後為大。”(轉引自《十三經註疏》)這種背經合道的理解到荀子時就很系統很完整了。荀子說:“入孝出弟,人之小行也;上順下篤,人之中行也;從道不從君,從義不從父,人之大行也。……孝子所以不從命有三:從命則親危,不從命則親安,孝子不從命乃衷。從命則親辱,不從命則親榮,孝子不從命乃義。從命則禽獸,不從命則修飾,孝子不從命乃敬。故可以從而不從,是不子也;未可從而從,是不衷也。明於從不從之義,而能致恭敬忠信端身以慎行之,則可謂大孝矣。傳曰:從道不從君,從義不從父,此之謂也。”孔子斥責認為“子從父命孝矣,臣從君命貞矣”的子貢曰:“小人哉賜不識也”(《荀子·子道》)。看來,孔門嫡傳,都悄悄但又積極地在修正孔老夫子的錯誤,而俗儒則惡性發展為為尊者諱、為親者諱、為賢者諱的“三諱”。秦漢以來又歸結為壹諱:為君諱,不僅諱君之過,而且諱臣之功:壹切成就歸功於天子聖明,壹切過錯皆臣民罪過。留毒至今,仍被視為偉大的政治家風度。“子為父隱”是孔子原本說錯了,“君子儒”修正之,違經合道,繼承和發展了孔了思想;而“小人儒”惡性發展之,從經反道,歪曲敗壞了孔子思想。“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壹語的命運更糟:孔子本來沒說錯,完全是後人有意或無意地歪曲或誤解了
從文字看,這句話,按照邏輯分析,“唯”如果是副詞,作“獨、只、僅僅”講,這是歷來普遍的用法。楊伯俊先生的《論語譯註》就是這樣譯的。意思是:只有“女子與小人”難養。但只有“女子與小人”難養,並非所有“女子與小人”都難養。則這句話是特稱而非全稱的命題。“唯”字還可作句首的語氣詞用,這樣,這句話的意思是“阿,女子和小人難養呀!”這雖不是壹個陳述句,但明顯地對事物有所斷定,可視為全稱命題。但從其含意分析,實則為特稱命題。前句是論斷,後句是論據:“近之則不孫,遠之則怨”是“女人與小人”難養的理由和表現,也是孔子所言“女子與小人”的界說:並非所有的女子與小人都難養,只是“近之則不孫,遠之則怨”的“女子與小人”難養。孔子所說的“女子”,並不等同於婦女,“女子”這些詞,只是婦女中“近之則不孫,遠之則怨”者。同樣,“小人”也不是男人中的體力勞動者,而只是男人中的“近之則不孫,遠之則怨”者。
從以上分析可見,“女子”和“小人”都決非泛指所有的婦女和體力勞動者。可惜,中國古代重視邏輯的墨家和名家,秦漢以後就衰微了,形成中國傳統文化在秦漢以來邏輯思想不發達。近現代學過西方邏輯學的學者,在關鍵時侯竟也率由舊章,不求甚解,滿足於以訛傳訛,籠而統之地把鄙視婦女和勞動人民的罪名強加在孔子頭上。
《論語》是孔子弟子及再傳弟子所記的孔子語錄,多定言語句,是經驗的總結,而非理性的邏輯的陳述,無推論過程,又省略了語言環境,把特定條件下的話壹般化,被賦予普遍意義,結果後人望文生義,各取所需,或以己度人地加以解釋、引用。比如,孔子說:“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在《子罕》和《衛靈公》重復出現。據《史記·孔子世家》載,這句話是在子見南子後說的。寫的很生動,衛靈公的寵妾南子不以得見孔子為滿足,還要公開炫耀,以擡高自己的身望。孔子“居衛月余,靈公與夫人同車,宦者雍渠參乘出,使孔子為次乘,招搖市過之。孔子曰:‘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於是醜之,去衛。”從而可以斷定這句話的語言環境。但“子見南子”其事卻又記在《雍也》章。我推測,“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很可能也是在這件事之後講的。皆有所指:“女子”即南子,“小人”指好色的衛靈公,“難養”是針對二人講的:都難以相處和教養。後人囿於“小人”是體力勞動者,當權者都是“君子”的舊章,不作如是想。當然,這也只是推測。
以情理言,先說“小人”。 孔子在歷史上的偉大貢獻之壹是發現人——個體民的人格和價值(西方比孔子晚八十余年的蘇格拉底首先發現人)。把匹夫匹婦的意誌提高到神聖不可侵犯的高度:“千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誌也。” (《子罕》)連社會地位最低下的馬夫也當人看:“廄焚。子退朝,曰:‘傷人乎?’不問馬。”(《鄉黨》)在不同的價值標準並存的過渡時期,他率先肯定、倡導新的以道德學問取代權位財富為標準的君子小人觀,固然主要是認識基礎上的理性思考,也還有個切膚之痛的感情問題。孔子三歲喪父,孤兒寡母,離家出走,被社會冷落和遺棄,歷盡艱辛,激起了“吾少也賤”,故能多鄙事”(《子罕》)的孔子對公道。正義社會的追求:“吾十有五而誌於學(道)。”(《為政》)在他以“年少好禮”知名,且以教書為生以後,還遭到上層社會的歧視和拒斥:“孔子要至,季氏饗士,孔子與往。陽虎絀曰:‘季氏饗士,非敢饗子也’。”(《史記·孔子世家》)舊的等級觀念扼殺新生力量,使其感觸很深。
正是基於這種新的價值觀念,才生發出以仁為核心的儒學體系。仁的主要對象是平民百姓:“泛愛眾”(《學而》)的“眾”自然不分男女,都要“庶之,富之、教之”(《子路》),做到“近者悅,遠者來。”(《子路》)“四方之民繈負其子而至矣”(同上),這從善如流的“四方之民”指的當然是體力勞動者。正因為發現“性相近”(《陽貨》)的每個人的本質壹樣,人格平等,才能真心誠意地平等待壹切人,特別是平等待普通百姓;既不神化當權者,更不會神化自己。所以“仁”不是自上而下的恩賜,而是突破“禮不下庶人”(《禮記·曲禮上》)地“道之以德,齊之以禮”(《為政》)。不僅“己所不欲,勿施於人”(《顏淵》)。而且“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雍也》)。不僅“有教無類”(《衛靈公》),人人都有受教育權;而且“學而優則仕”(《子張》),人人有參政權,都可以在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事業中成就君子乃至聖人的人格。顯然,“小人”不是體力勞動者,而主要是有舊“君子”身分而品質惡劣者。如孔子所恥所惡的“巧言令色足恭……匿怨而友其人”(《公冶長》)者,“邦無道,富且貴焉”(《泰伯》), “佞者”(《先進》), “不成人之美而成人之惡者”(《顏淵》),“難事而易說”(《子路》者,“同而不和”(同上)者,“驕而不泰”(同上)者,“不可大受而可小知”者,“窮斯濫”者,“群居終日,言不及義,好行小惠”(《衛靈公》)者,等等,說的都是有君子名位而無君子德行者。如果承認《論語》篇章次序有內在聯系,《陽貨》篇列舉了各種類型的“小人”,如“鄉願”、“道聽而塗說”者,“鄙夫”、“巧言令色”者,“紫以奪朱”者、“利口以覆邦家者”、“飽食終日,無所用心者”、“有勇而無義為亂”者、“稱人之惡者”、“居下而訕上者”、“勇而無禮者”、“果敢而窒者”、“僥以為知者”、“不孫以為勇者”、“訐以為直者”之後,緊接著總結性地說:“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就更清楚:“小人”絕非壹般的體力勞動者,而主要是有君子名位而為小人行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