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解不了玫瑰戰爭,就別說看懂了《權力與遊戲》
「 ”讓他們人頭落地。” 這句話在歷史上被重復的頻率也許比「 ”讓他活著”更高,至少在劉易斯·卡羅爾的《阿麗思漫遊奇境記》裏,紅桃皇後的名言就是這句話。然而,在這裏,這句話並非由壹個暴躁滑稽的小醜式人物喊出,而是出自壹個7歲男孩之口。這個男孩亦非凡夫俗子,他是英國國王亨利六世和有著「 ”紅王後”之稱的安茹公主瑪格麗特的獨子——英格蘭的王太子愛德華。可惜的是,多舛的時世使這個男孩無法安坐儲君之位,不得不具備這個年齡不應有的壹些「 ”品質”,包括對血腥和殘忍的安之若素。 當他說出這句話時,壹場殘酷的大仗剛剛結束。1461年2月16日,在聖奧爾斯本爆發的第二次戰役,是英國歷史上最著名的內戰「 ”玫瑰戰爭”中最血腥的屠殺之壹。以「 ”紅王後”為首的蘭開斯特黨人,率領大軍對陣她的死對頭——不久前被她處死的約克公爵的同黨沃裏克公爵率領的約克軍隊。她的目的是從這些約克黨人手裏奪回自己的丈夫,被軟禁的亨利六世。 超過2.5萬人在戰場上鏖戰廝殺,這位7歲男孩目睹了灰色的天空下潔白的雪花覆蓋著被血水染紅的荒原,超過6000具屍體橫在凍土上,被砍下的殘肢斷臂拋得到處都是。而現在,兩個被押解著的騎士出現在他面前,他們是敵方的兩位將領威廉·本維爾男爵和托馬斯·克裏爵士,男孩看著他們跪倒在自己腳下,他的耳邊響起母親的聲音: 「 ”我公正的兒子,妳想如何處死這兩位騎士呢?” 「 ”讓他們人頭落地!”這就是這名7歲男孩的回答。這個回答顯然讓他的母親非常滿意,她達到了自己的目的,讓這個年幼的孩子早日懂得王者應掌控的生殺大權。然而,被處決的騎士之壹、被時人稱為「 ”高貴而正直”的威廉·本維爾男爵,卻在臨刑前發出詛咒:「 ”願上帝毀滅教唆妳說這話的人!” 殺戮:必要的技術手段 對諳熟中國歷史的讀者來說,這場戰後的殺戮並不值得大驚小怪。戰後以敵方大將頭顱祭旗、鮮血釁鼓,乃是早在孔子時代就懍尊恪守的戰爭準則。盡管「 ”殺俘不祥”這句古訓傳承久遠,但並不妨礙為消滅敵人有生力量而采取的殺戮行為照章進行。 然而,在玫瑰戰爭時期的英國,對本維爾和克裏兩位騎士的處決,卻激起了普遍的憤怒和不滿。因為這兩個人都奉命行事,看護亨利六世不受傷害,並沒有加入到戰鬥之中,嚴格地說並不算戰鬥人員,理應被豁免,並且亨利六世在己方得勝後也表示會保證他們性命無虞。然而,無論是中古時代的戰爭傳統,還是國王的金口諾言,都被空中揮舞的斧頭砍斷了。 這件事影響深遠,以至於20世紀的政治家丘吉爾在那篇以簡潔有力著稱的《英語民族國家史》中,特意辟出篇幅講述這壹事件的始末,並且在最後評價道:「 ”人們已無憐憫之心,但求殺人雪恥。” 丘吉爾在書中將這個被引導著說出「 ”讓他們人頭落地!”的7歲男孩,形容為「 ”狂暴得與年齡不相稱”(這與史實出入很大,實際上愛德華王子是個英勇無畏的人,而且天性公平),這與他對這壹事件的評價壹樣,乃是壹位保守主義政治家「 ”從雲端發出道德的隆隆雷聲”。作為壹位繼承了西洋古典史家「 ”殫惡揚善”觀念的作者,他顯然更關註這壹事件的道德訓誡。 然而,對新世紀的歷史學者而言,在進行道德和價值判斷之前,需要進行技術分析,最基於現實的判斷,往往是歷史人物最可能的動機。在這壹點上,也許就不得不同意段宇宏的新作《血王冠:玫瑰戰爭》中對這壹事件動機的簡潔說明:「 ”王後想培養壹個比丈夫鐵石心腸的接班人”。 這個說法顯然不那麽符合垂訓後世的道德標準,然而從歷史背景來看,這是最合乎情理的解釋。愛德華王子的特殊身份,以及他所成長的戰爭環境,都要求這位未來的王位繼承人必須從小學會如何在血腥的食物鏈中居於高層。按照中古時代的標準,壹個7歲的男孩已經不應當再被看作是壹個乳臭未幹的毛頭小子了。 根據中世紀史家J.C.羅素的研究,中古時代英格蘭貴族的平均壽命大致在32歲,而底層平民的生命周期很可能只有21歲。這意味著在這個亂世中,紛繁復雜的人生經歷,不得不被壓縮在極為短促的生命裏。相比起現在壹個人16歲才勉強算是成年,在那個時代,12歲就要學會帶兵打仗,而領主的兒子們常常在20歲時就要繼承爵位,並且已經能夠熟練地和覬覦權力的兄弟們明爭暗鬥了。 誠然,盡管中古時代誕育出最浪漫的騎士傳奇,最輝煌的武勛詩歌,為日後數個世紀中的文學家和詩人提供了無窮無盡的靈感來源,其中也包括目前收視率壹路狂飆的美劇《權力的遊戲》,其真實歷史來源正是這場玫瑰戰爭,幾乎每個主角都能從中找到歷史原型。盡管這部根據喬治·R·R·馬丁的同名小說改編的美劇,對今天的觀眾來說已經足夠嗜血,然而與真正的玫瑰戰爭相比,前者的嗜血不過是凝視戰爭過後大地上凝結的血痕,而後者則是伸出舌頭舔舐刀鋒上還帶著溫熱腥氣的殷紅液體。 從某種意義上說,如果壹本撰寫玫瑰戰爭的書,不能讓讀者感到它是用生鐵蘸著鮮血寫成的話,那麽它在還原歷史的角度上就是失敗的。而段宇宏的這本書恰恰展現了這場追逐權力的戰爭中最冷酷、最血腥、最現實主義,可能也最缺乏道德感的壹面,背信棄義、手足相殘成為了權勢者的標配,而忠誠和道德往往充當了蓋在大廳血泊上的那塊地毯。剛剛被擡出去的斷頭砧臺上還淌著溫熱的鮮血,過壹會兒又要被擡進來。 1471年5月4日,玫瑰戰爭中的圖克斯伯裏戰役,蘭開斯特的軍隊被消滅,王位繼承人愛德華王子被殺害 砍頭:貴族制的末日 直到他的紅天鵝絨上衣領子被劊子手撕開,歐文·都鐸才開始相信自己即將要同斷頭臺來壹場死亡約會。當他把腦袋放在砧臺上時,他哀嘆道:「 ”這頭枕在砧臺上,就像躺在凱瑟琳王後的大腿上壹樣。”這句臨刑前不乏騎士榮譽感和淒美的名言,後來成為威爾士詩人傳唱吟詠的詩句之壹。然而,它背後暴露出來的卻是壹個極具毀滅性的事實:貴族制的末日即將隨著落下的斧頭到來。 歐文·都鐸口中的凱瑟琳王後曾是先王亨利五世的妻子,現任國王亨利六世的母後,在亨利五世去世後,她再嫁給了歐文·都鐸(詳情參見《血王冠》166-168頁。關於太後再嫁這壹點在中古時代並不值得奇怪,尤其是在英格蘭,婦女在享有財產權和繼承爵位、土地的權利上比歐陸還要更大壹些,帶著爵位和土地改嫁的事情屢見不鮮)。他既是國王的繼父,同時也是國內德高望重的貴族,並且與當時尚武屢叛的威爾士有著姻親關系。 壹如段宇宏在書中所指出的那樣,這樣壹位著名的貴族,按照當時的戰爭法則,乃是壹筆可觀的財富,可以用他換取敵方的巨額贖金。在壹個手握錢袋才能招兵買馬的時代,通過俘虜換取贖金,乃是騎士收入的主要來源之壹(四下劫掠是另壹項重要來源)。因此,處死歐文·都鐸,從經濟角度上來看並不值得。並且,處決貴族必須要經過適當的司法審判,證明其確實犯有叛國重罪才可以實施死刑。盡管「 ”叛國罪”是壹項「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的罪名,然而按照正常程序,處決壹名貴族是需要大費周折的。 但下達處決令的愛德華·金雀花,卻甘願放棄巨額贖金,棄戰爭規則與法律於不顧。俘獲歐文·都鐸的莫蒂默十字戰役(發生於1461年2月1日),是這名19歲青年貴族第壹次帶領約克黨人出戰蘭開斯特王軍,旗開得勝。按理說這名初出茅廬的戰士理應遵循戰爭法則,哪怕僅僅是裝腔作勢,然而他年輕的心卻浸泡在復仇的沸騰苦酒裏。 他的父親老約克公爵理查,在壹個月前被蘭開斯特王軍在戰場上殺死。而蘭開斯特軍同樣違背了戰場上尊重貴族屍首的規則,首領克裏福德伯爵不僅故意殺死了約克公爵的小兒子、愛德華的幼弟拉特蘭伯爵,而且找到約克公爵的屍體,砍下他的腦袋,做了壹頂紙糊的王冠戴在他的頭上,把這個戴著紙王冠的頭顱和其他兩個約克黨人的腦袋壹起釘在城門的木樁上,並且嘲笑約克公爵覬覦王位的野心:「 ”瞧,這是沒有王國的國王。” 愛德華處決蘭開斯特黨的貴族歐文·都鐸正是為他的父親復仇。而從另壹點上來說,克裏福德伯爵殺死愛德華的幼弟,砍掉並嘲弄他父親腦袋的舉動也是在報仇雪恨,他報的仇是5年前1455年第壹次聖奧爾斯本戰役中,他的父親老克裏福德伯爵被約克公爵理查殺死,並且長久暴屍街頭的奇恥大辱。當他興奮地親手捅死愛德華的幼弟拉特蘭伯爵時,口中叫囂著「 ”以上帝之怒,妳的父親殺了我的父親,約克家該死的血統見鬼去罷!”時,就已經在無意中喊出了這場戰爭的唯壹規則:以報仇雪恨、消滅敵對的貴族血統為目的。 復仇:中古時代的騎士精神 必須指出的是,血親復仇確實是中古時代騎士精神之壹。身為子嗣,手刃仇家,為父親報仇雪恨,在中古時代的道德中並無不妥。《聖經》中《舊約·民數記》裏詳盡規定了復仇的方法和地點,日耳曼法系裏盡管允許以血金賠償來代替復仇的規定,但是仍然將同態復仇列在法律上的第二順位。 在征服者威廉的法令中,允許殺父或殺子進行血債討還。在中古時代的史詩中,復仇往往是被大力稱頌的騎士德行。就像《血王冠》中所細述的那樣,我們可以從玫瑰戰爭的歷次戰爭中發現壹條復仇鏈:從1455年第壹次聖奧爾斯本戰役,克裏福德伯爵被約克公爵所殺開始,1460年桑德爾堡圍城戰,小克裏福德伯爵砍掉約克公爵頭顱是為父親報仇;1461年,莫蒂默十字之戰,馬奇伯爵愛德華殺死歐文·都鐸,又是為父親約克公爵報仇;壹個月後,第二次聖奧爾斯本戰役,7歲的王太子愛德華下令處決兩名約克黨騎士,又是為歐文·都鐸復仇。 每壹次貴族的復仇殺戮,都是在對貴族制大砍大削,而這壹切卻又都是以貴族最珍視的血親復仇的榮譽感之名進行的,這不得不說是壹個諷刺。 在戰爭中獲得大勝的約克公爵之子愛德華,正是憑借這壹點才得以登基為王。在第二次聖奧爾斯本戰役後,他進軍倫敦,3月4日,他在聖保羅大教堂行塗油禮,加冕為愛德華四世國王。25天後,在雪花飛舞、暴風襲面的陶頓戰場上,克裏福德伯爵壹箭中喉而亡,愛德華四世算是報了其殺幼弟、辱父屍之仇,然而,復仇對他來說已經不再是生命的主題了。 已經加冕為王的愛德華四世,考慮得更多的是如何消滅敵對的貴族勢力。當他在戰場上對追擊約克黨敵軍的士兵大喊:「 ”放過那些普通人,放過普通人!殺死領主,殺死領主!”時,他不僅已經將長久以來形成的戰爭規則棄諸腦後,更顯示出作為壹個問鼎王權的君主對如何加強權力的考慮,就像段宇宏在書中所寫的那樣:「 ”現在錢財已經不重要,殲滅敵人領主才是首要目的”。 在之後的戰役中,愛德華四世壹直堅持這種對地方貴族趕盡殺絕的嚴酷政策。1464年的赫克瑟姆之戰中,被俘獲的蘭開斯特黨貴族和騎士被6個壹批或12個壹批砍頭。1471年的巴內特之戰與圖克斯伯裏之戰,是對蘭開斯特貴族的毀滅性壹戰,為了達成自己「 ”殺死領主”的冷酷口號,愛德華四世的軍隊甚至沖進圖克斯伯裏修道院,砍殺在那裏尋求庇護的蘭開斯特黨人。 「 ”估計有2000余名蘭開斯特士兵喪命圖克斯伯裏,發生戰鬥的地方被稱為‘血草地’,該名字壹直保留到今天”。幾乎所有的蘭開斯特貴族都在這場戰役中殞命,亨利六世國王的兒子,那位在文章開頭提到下令「 ”讓他們人頭落地”的愛德華王子,也在這場戰役中被殺。據說,他被帶到愛德華四世的面前,還義正辭嚴地宣稱:「 ”我來恢復我父親的合法財產,他的王位遭人篡奪。”這個英勇無畏的小夥子,被憤怒的愛德華四世和他的兄弟重擊臉部、割喉、捅死。 1485年8月22日的博斯沃思戰役,理查三世騎著白馬與敵軍拼殺,最後慘死敵手。(1864年,彩色木雕) 這個殘忍的情節被莎士比亞寫進他關於玫瑰戰爭的名劇《亨利六世》中,是最令人嘆息垂涕的情節之壹。「 ”我對妳們三個說,我比妳們高尚,妳們都是叛賊。妳篡奪了我父親和我的王位。”莎士比亞在他的戲劇中,讓愛德華王子如此痛斥愛德華四世和他的兄弟們,然後慷慨赴死。 上位的捷徑只有壹條,踩在敵人的屍體上,每壹步都應當拋下幾個被砍下的頭顱。只有在貴族頭顱壘成高山的頂端的王座,才是最穩固無虞的,如果妳坐得不夠穩,壹定是有哪個頭顱不安分。 結局:斬草必須除根 1485年8月22日,被後世賦予惡魔形象的理查三世在博斯沃思原野之戰中被殺。2012年,從萊斯特壹座地下停車場發掘出的屍骸,證明他盡管生前的所作所為與之前和之後的殘忍冷酷的君主無甚兩樣,但卻是唯壹受到因果報應的君主,「 ”渾身有傷口十處,其中八處在頭部,後腦已經劈裂”。理查三世的慘死不僅宣告了玫瑰戰爭的終結,也讓被戰爭和亂世蹂躪的道德感光榮復歸。壹個完美的邪惡形象被塑造出來,眾惡皆歸於壹人。 至少在表面上,都鐸王朝的君主維系著清正端方的道德儀容。然而,血腥的基因卻壹直流淌在他們的血管裏,只是做得不像玫瑰戰爭時那樣肆無忌憚。新君同樣要用斷頭臺來對付那些謀反者,大開殺戒仍然是必須的,哪怕是為了娛樂倫敦的市民也是很必要的,被砍下的高貴頭顱,未必比玫瑰戰爭時的那些貴族要罪惡多端。寫下《國王理查三世本紀》逢迎新朝、怒斥舊王的托馬斯·莫爾,就是這些斷頭臺上的冤魂之壹。新的君主們同樣諳熟權與血的道理。 盡管《血王冠》只寫到亨利七世即位、開創都鐸王朝為止,但是玫瑰戰爭的最後壹位犧牲者,卻是在戰爭結束的半個世紀後。愛德華四世的弟弟克拉倫斯公爵,曾因反叛國王而被淹死在壹桶葡萄酒裏,但他的女兒瑪格麗特仍然活著,到1541年時她已經69歲高齡,早已淡出政治。但在位的國王亨利八世,卻忌憚她純正的約克王族血脈,於是下令將她斬首。但這位約克家最後的遺孤並沒有安靜地等死,她圍著斷頭臺左躲右閃,但最終還是被盛怒的劊子手追上了,揪住她的頭發,用斧子活活劈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