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學家、哲學史家林同濟先生在《文化形態史觀》中,曾列舉了中國封建官場上流行的許多官訣——林氏稱之為“宦術”,並認為“宦術的真髓就在‘手腕’兩個字”。這些“宦術”在清代官場上可謂壹應俱全。
林同濟對“宦術”如此描述:“投桃、報李、拍馬、捧場,此手腕也。標榜、拉攏、結拜、聯襟,亦手腕也。排擠、造謠、掠功、嫁禍,又手腕也。如何模棱,如何對付,如何吹牛,如何裝病,形形色色,無往而非手腕也。壹切皆手腕,也就是壹切皆作態,壹切皆做假。壹切皆做假,便做官矣!打官話,說假也。做官樣文章,寫假也。官場的道德,假道德也。官場的事務,假公濟私的勾當也。”雖然這是對整個古代官場“宦術”的概括,實則更為清代“宦術”之大略也。
下面著重盤點幾種清代官場上最為流行的“宦術”。
多磕頭,少說話
身歷乾嘉道三朝顯宦的曹振鏞,是奉行“多磕頭,少說話”“宦術”的典型。曹歷任三朝大學士,備受皇帝恩寵,死後還獲得“文正”的謚號(這是對有功尤其是品節端方的官吏的極高贊譽,據說清朝只有八人得此殊榮),並入了賢良祠,真可謂官運亨通,載譽後世。但他獲得這樣的高位和殊榮,並非因為他幹過多少值得稱道的政績,而是與他精通“多磕頭,少說話”的官訣大有關系。
清人朱克敬《暝庵二識》披露其自白雲:“曹文正公晚年,恩遇益隆,身名俱泰。門生某請其故,曹曰:‘無他,但多磕頭,少說話耳。’”這便是曹振鏞自己概括的獲得“身名俱泰”的秘訣了。《清史稿?曹振鏞傳》還誇他“實心任事,外貌訥然”,“小心謹慎,壹守文法”,實則說他任皇帝驅使,唯唯諾諾,恭順過人。曹振鏞不僅身體力行“多磕頭,少說話”的官訣,還向門生後輩加以提倡,甚至告誡那些專負糾彈之責,本應“多說話,不磕頭”的禦史也行此官訣。
《官場現形記》有壹段華中堂向門生賈大少爺傳授官訣的描寫,華中堂極像曹振鏞(據考,華中堂的原型是榮祿,但此處關於“宦術”的描寫,與曹振鏞毫無二致)。書中寫到賈大少爺向華中堂請教關於磕頭的問題,華中堂說:“多碰頭,少說話,是做官的秘訣。”“應該碰頭的地方萬萬不要忘記不碰:就是不該碰,妳多磕頭總沒有處分的。”
曹振鏞壹方面向門生後輩傳授磕頭秘訣,壹方面又向皇帝獻鉗制大臣之策,使大臣們不得不“多磕頭,少說話”。他曾向昏庸的道光皇帝獻策說,對臣子們“指陳闕失”的奏章,可“擇其最小節目之錯誤者譴責之”,使臣子們感到天子能“察及秋毫”,便更加恭順聽話了。於是道光帝吹毛求疵,閉塞言路,“奏章中有極小錯誤,必嚴斥罰俸降革”。結果,“中外(朝野)震驚,皆矜矜小節,無敢稍縱”。臣子們全成了庸碌之輩,所上奏章也報喜不報憂。太平軍起事時,大臣們互相隱諱,直到許多名城被攻克,才不得不上奏。對於造成這種後果的原因,有人指出:“皆振鏞隱蔽之罪有以成之。”
對於曹振鏞倡導的“宦術”給吏治、世風帶來的影響,許多有識之士給予了揭露和抨擊。壹位正直的無名氏作了四闋《壹剪梅》詞,諷刺曹振鏞之流及惡劣的世風。其壹雲:“仕途鉆刺要精工,京信常通,炭敬常豐(這是說外官打探京城官場消息,賄賂京官)。莫談時事逞英雄,壹味圓融,壹味謙恭。”其二雲:“大臣經濟在從容,莫顯奇功,莫說精忠。萬般人事要朦朧,駁也無庸,議也無庸。”其三雲:“八方無事歲年豐,國運方隆,官運方通。大家襄贊要和衷,好也彌縫,歹也彌縫。”其四雲:“無災無難到三公,妻受榮封,子蔭郎中。流芳身後更無窮,不謚文忠,便謚文恭。”真是惟妙惟肖又入木三分!
圓滑趨避之術
封建官場通常是不平靜的。同僚間勾心鬥角,上司喜怒無常,政敵互相傾軋,政局變幻莫測,因此,久歷官場的人便揣摩出了圓滑模棱、以時趨避的“宦術”。靠此便可以八面玲瓏,左右逢源,誰也不得罪,從而順利地做官升官。
清初官場上的普遍觀念是:圓滑是明智,剛正是狂愚。清代思想家顧炎武曾引白居易題胡旋舞女的詩形容這種風氣:“臣妾人人學圓轉。”晚清吏風敗壞,政局多變,圓滑趨避之術更加流行和精微。戊戌六君子之壹的劉光第曾感嘆道:“宦途趨避閃爍,何止萬端。”
身歷鹹同光三朝的顯宦王文韶,是精於此術的典型。王文韶曾做過很多高官,在地方上做過按察使、布政使、巡撫、總督,在朝廷做過尚書、大學士、軍機大臣,可謂官運極佳。被人譏為“琉璃球”琉璃蛋”油浸枇杷核子”。
壹個具體表現是,當王文韶遇到重要問題需要表態時,總是推三躲四,裝聾作啞。晚清李伯元《南亭筆記》講到壹事,很能說明王文韶的這壹特點:王文韶入軍機後“耳聾愈甚”,壹日,二大臣爭壹事,相持不下。西太後問王意如何,王不知所雲,只得莞爾而笑。西太後再三追問,王仍笑。西太後說:“妳怕得罪人?真是個琉璃蛋!”王仍笑如前。王文韶的耳聾半真半假,他常以假聾作為躲事避風頭的手段。深知奧秘的清末大吏梁士詒在給其父的壹封信裏說:王文韶“有聾疾,而又遇事詐聾”。
王文韶圓滑成性,素不與人爭,而壹旦遇到勢大的權臣駁斥自己的意見便特別受不了。壹次在討論對外政策的禦前會議上,他的意見被某權臣駁斥後,竟嚇得“汗流浹背,俯首不敢再言”。王文韶對自己的圓滑處世之道不但不羞愧,反而頗為得意。他當軍機大臣時,每天淩晨入宮值班,轎前都導以寫有很大“王”字的燈籠,使人壹望便知是他。有人以革命黨正謀炸權貴勸他去掉燈上的字,他說:“我壹向與人和平***處,沒有仇人,正怕誤傷;所以特地把燈上的姓字寫得很大,以便人能看到。”可見王文韶是很欣賞自己的處世之道的。
《官場現形記》“模棱人慣說模棱話”壹節,寫了個徐大軍機,很像王文韶。這位徐大軍機“見了上頭,上頭說東,他也東,上頭說西,他也西。每逢見面,無非‘是是是’‘者者者’。倘若碰著上頭要他出主意,他怕用心,便推頭聽不見,只在地下亂碰頭……”王文韶是杭州人,曾作戶部尚書,“有聾疾”;書裏寫的這個徐大軍機也是杭州人,戶部尚書,且“兩耳重聽”,從《官場現形記》的描寫看,當是以王文韶為原型的。
清代官場上精於圓滑趨避之術的官僚還有很多。
譬如翁同龢,他是個經歷過官場千錘百煉的老官僚。在晚清政治風雲中,他首鼠兩端,既想替皇帝收回權力,又怕自己擔當擅權的罪名,先是保薦康有為,繼而又後悔。他所念念不忘的唯有個人的利害得失,唯恐承擔半點責任。《續孽海花》裏梁啟超評論他說:“龔師傅(影射翁同龢)太膽小,於官場中趨避之術太工,他只可以做承平良相,決不能做救時名相。”譚嗣同又分析說:“這位老夫子的意思,壹來要迎合王爺的意思,二來要脫卸在小翁(指張蔭桓)身上,不擔責任;三來恐怕我(指康有為)不受羈勒。”可見翁同龢的圓滑狡黠。
李盛鐸也是個巧於趨避、見風使舵的官僚。他原先簽名參加了保國會,但後來感到對自己不利,便退了出來,以求自免。他起先奔走的是極端守舊派徐桐之門,為了迎合徐桐厭惡洋貨的心理,他砸了自己的鴉片煙槍。但徐桐死後,他又馬上轉而攀附好講洋務的奕劻,並向奕劻吹噓自己“深通洋務”。
清末民初屢任高官的徐世昌經過幾十年宦海沈浮,總結出四條秘訣,並自吹靠了這四條在宦海中沒有失敗的。第壹條是“圓通”。即講話要留有余地,耐人尋味;做事要容可轉圓,隨機進退;待人要保持不即不離;幹事要八面玲瓏,左右逢源,不致左支右絀。另外三條秘訣是“沈穩、柔韌、機警”。
清代官場上,壹些本來是剛直耿介的有為官吏,也由於這種風氣的浸染,由“方”變“圓”,張集馨就是壹個典型。
鹹豐七年,張集馨出任甘肅布政使,主管壹省的民政和財政。儒家治國平天下的理想,皇上特簡外放的知遇之恩,使他任職後很有點勤政執法的銳氣。但在位不到壹年,他就給自己定下壹條遇事要“不露圭角”的守則,並在衙署裏掛上了壹副自撰的對聯,作為座右銘:“讀聖賢書,初心不負;用黃老術,唾面自幹。”——棱角全無了。
張集馨的棱角讓誰磨去了呢?壹是他的頂頭上司,壹是他身邊的關系網。張集馨的頂頭上司是兼管甘肅巡撫事的陜甘總督樂斌。此人是個八旗子弟,不但昏庸無能,且心術不正。張集馨在他手下任職,既難以秉公辦事,更不能有所作為,還經常受到他的指責。張集馨為了制止省裏壹些官僚到官錢鋪賒賬不還的貪汙行為,得罪了不少人,有人就到樂斌面前告黑狀。樂斌不但不判明是非,賞善罰惡,反而輕信誣告,指責張集馨。張集馨非常失望,銳氣大挫。有的官員貪汙被張集馨查出來了,但案子涉及樂斌,難以深究,張集馨“只好模棱”。
張集馨身邊的關系網,是以樂斌為中心的壹群狐朋狗黨糾結在壹起織成的,所謂的結拜兄弟、姻親同鄉、門生故吏、心腹幸奴……都在這張網上盤根錯節地交織著。張集馨在處理公務時,經常能感到這張關系網的魔力:常常是辦壹件事,多方掣肘;觸動壹個人,群起而護之。張集馨不在這個圈子裏,處境就非常孤立,而且時時受到這張關系網的威脅。他在日記裏寫道“余孤立其間,刻刻危懼”,“決意引退,避其逆鋒”。正是在這種心境下,他給自己定下了“不露圭角”的守則,掛起了那副“用黃老術,唾面自幹”的對聯。
唯上是從:英國人威妥瑪的見聞
在封建官場上,上司對下僚的好惡,對於下僚的升降安危起著極大的作用。上司喜歡的下僚,就可能升遷得快;厭惡的下僚,則可能官位不保。就像《官場現形記》說的:“凡是做官的,能夠博得上司稱贊這們(麽)壹句,就是升官的喜信。”因而下僚對於上司的喜怒好惡極為看重,“得上官壹笑則作數日喜,遇上官壹怒則作數日戚”。
為了讓上司喜歡自己,做下僚的大都掌握壹條訣竅:唯上是從。即絕對聽從上司的,以上司之是非好惡為自己的是非好惡。有不同看法也不說,而只需唯唯稱是即可。清代官場上,這種唯上是從的風氣極盛。光緒朝《月月小說?序》雲:“壹言發於上,‘者者’之聲哄然應於下,此官場也。”又有清人撰聯雲:“著著著,祖宗洪福臣之樂;是是是,皇上天恩臣無事。”
英國人威妥瑪因久在中國,故對中國官場極為熟悉,他在日記中記述了自己所親見的情況。他寫道,中國雖事權不歸壹,但大臣仍不敢各抒己見。在總理衙門中,每當外國使臣發壹議論,中國官吏都以目相視——大臣視親王,新入署的大臣又視舊在署的大臣。如果親王發言,則眾人轟然響應,如親王不說話,諸大臣便不敢先發言。有壹次,威妥瑪自己到總理衙門辦理外交事宜,說了壹句“今天天氣甚好”,無人敢應。有壹姓沈的官吏忍不住應道:“今天天氣確實好。”於是王大臣又說:“今天天氣確實不錯。”此時以下各官轟然響應。
由於清朝官吏唯唯稱是已成習慣,所以有時對上司所說的話根本不過腦子就附和,以至於鬧出笑話。有壹長官因嫌屬吏辦事不力而加以斥責,屬吏連說“是、是”,長官又罵屬吏“忘(王)八蛋”,屬吏仍連說“是、是”。
《官場現形記》也寫了這類笑話:某都司侍候洋人時只知說“亦司”(英語“Yes”),壹次他不慎弄壞了洋人的行李,洋人問他是不是偷懶,他答“亦司”,又問他是不是存心想弄壞行李,他也答“亦司”,結果挨了洋人的打。他很不服氣,說:“我們官場上向來是上頭吩咐話,我們做下屬的人總是‘是是是’‘著著著’,如今我拿待上司的規矩待他,他還心上不高興,伸出手來打人,真正是豈有此理!”
下僚有時對上司的意圖並不那麽清楚,要想迎合上司,就要加以揣摩。同時,迎合上司意圖的壹個有效方法,是套用上級公文中的現成文字。清人吳熾昌《客窗閑話》借老幕友之口,道出幕友擬稿辦案時,以套用上級衙門的公文來迎合上司意圖的情況:“吾輩辦案,無不敘套,壹切留心套熟,則不犯駁飭。”這種處理公務時事事窺探上司衙門的意圖,即“無不敘套”的秘訣,誤盡了天下蒼生。
清代官場上還流行著壹條官訣:“得罪小民,得罪朝廷,不得罪上司和鄉紳。”得罪小民,小民不敢造次。得罪朝廷,天高皇帝遠,責罰有時也無力,還能博得個“敢批龍鱗”的名聲。得罪了上司可不得了,上司會明裏暗裏處處整妳,使妳丟官受罰,身家難保。做下屬的壹方面要巴結奉承上司,壹方面又要貶低自己,以擡高上司。有壹副趣聯,生動地概括了這種情況:“大人大人大大人,大人壹品高升,升到三十六天宮,與玉皇上帝蓋瓦;卑職卑職卑卑職,卑職萬分該死,死到十八層地獄,為閻王老子挖煤。”下官對上官自稱“卑職”源於元代,明清積習相沿,上驕下諂,無職不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