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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默《浮來壹棵樹》散文鑒賞

我執拗地相信,眼前這棵銀杏樹與記憶中那棵銀杏樹,壹定有著某種親密而必然的聯系。

四十多年前,黔南沙包堡鎮東機廠宿舍區20號樓的壹套筒子房裏,住著我們壹家。在樓後,隔著壹道高過壹樓的圍墻,挺立著壹棵銀杏樹,四下就這壹棵樹,這叫它看上去孤零零的。它粗壯的樹幹如孕婦的腰身,枝幹散漫而收攏有度,我們六七個小夥伴,手拉手圍起壹個圈,才能環抱住它。它濃蔭密布的樹下是我們的樂園,我們坐在它爆出地面的老樹根上,陽光傾瀉如瀑,穿過枝葉花花點點地打在我們頭上、肩頭。黔南的天氣像小孩的臉,說變就變,有時玩著玩著,山那邊還出著太陽,樹這邊卻突然下雨了,我們慌忙往樹中央靠了靠,樹撐開它的枝葉,像壹把傘,替我們擋住雨水,但地面上潛伏的潮濕與黴爛,被雨水喚醒了,翻身紛紛往上湧來,嗆得我們直皺眉頭。

春天來了,我們在樹下仰著脖子,等待大孩子爬上去摘壹枚枚樹葉扔給我們,我們將那扇形葉子對折成小鳥,壹手捏著葉,壹手扯著莖,仿佛壹只大雁在不停地扇動翅膀,細微如發的氣流淌來淌去;漸入秋季,秋風秋雨至,吹落黃金葉,鋪滿壹地,層層疊疊,我們拾了洗凈晾幹,夾在書裏,壹整本書,夾了壹個不長的秋天,隨手翻翻就到了盡頭。這是壹棵野樹,沒人管它,聽任它站在這兒自生自滅,也沒人站出來認領它,荒野中的它享受不到此待遇。誰都可以扛著長長的竹竿,打樹上結的果,沒有人出面制止,但壹般沒人這樣做,也不值得。累累果實摩肩接踵,懸掛枝頭,被風掃蕩,被雨痛擊,相互追趕著墜落,滾入銀杏葉鋪成的眠床,深深淺淺地埋入時光中,也被漫不經心的腳步帶到四方。銀杏果外面包著壹層皮和漿肉,成熟了幾近透明,搓破沾到手上,味道不好聞,就著自來水管,嘩嘩地沖上半天才能洗凈。我們用石塊砸開殼,剝出裏面的果仁,嘗著又苦又澀。

我們家住在二樓,恰好與這棵樹的下半身齊平,它自由舒展的枝葉,從廚房開始,壹路平行掠過我們家臥室。我站在廚房和臥室的窗前,就可以探手扯過樹枝,摘上頭的綠葉、黃葉和果實。有時忘記關窗了,刮風了,下起了陣雨,將黃金壹樣耀眼的葉子紛紛吹入廚房和臥室,濕漉漉地貼在地下和床上,像棲落壹地壹床的黃蝴蝶。

不論在家裏還是在家外,我都親密接觸著這棵樹,它和我壹樣,都在以自己的方式,無拘無束、順應自然地成長。每天早晨,我躺在床上,醒來第壹眼看見的便是它,我親熱地向它問聲早安,它搖搖枝葉,算是問候我了;到了夜晚,我躺在床上,臨睡前最後壹眼看見的也是它,我禮貌地向它道聲晚安,它聳聳雙肩,權作響應我了。我已拿它當我們家中的壹員,它可以是我遠方從未謀面的爺爺,也可以是我朝夕相處的老朋友,我願意將我的心裏話,包括那些藏在寶葫蘆裏的秘密,毫無保留地講給它聽,我知道它會洗耳恭聽,會替我保守那些秘密,還會迎著風兒拍著巴掌鼓勵我大膽地說下去。它默默地見證著我的成長,與我壹同分享著壹年又壹年青黃相接的記憶,因此它完全有資格對我說“妳是我看著長大的”,對此我心服口服,感恩它日日夜夜的深情陪伴。當我回憶起我的童年時,我首先想到的是它,由它出發,我重新找回了自己的童年。

牢牢地紮根在記憶中的這棵樹,是我童年的生命樹,也是我成長之路上的消息樹。它深刻地影響了我。從它開始,我鐘愛上了樹木,尤愛大樹和古樹。在雅魯藏布江大峽谷,在騰格裏沙漠邊緣,在荔波群山簇擁的少數民族寨子,在跟隨護林員徒步護林途中,我壹次又壹次地尋找著大樹和古樹,壹遍又壹遍地詢問著有無大樹和古樹。這當中有驚喜,看見壹棵大樹或古樹,盡管我瘦弱的手臂擁抱不過來它,但我仍然盡可能地伸出手臂抱抱它,就像久別的兒子重逢了父親,我是在以這種樸素的方式向它致敬,也向人類的生命之根致敬。更多的時候是失望和失落,貪婪的斧鋸無時不在,無處不在,壹棵大樹或古樹長成今天的模樣,要經歷漫漫時光,才能成為它紮根地方最古老的守望者和保護神,但伐倒它僅僅是壹轉身的工夫,千年歷史就變成了空白。也是從它開始,我鐘愛上了銀杏樹,它高大雄偉,寵辱不驚,靜看炎涼,葉黃知秋,長壽古老,是樹中的君子、智者與壽星,也是“漢語的菩提樹”。在道觀,在寺廟,在野地,我壹次又壹次地與它迎頭遇見,它或被紅色圍墻鎖閉,或挾葳蕤之勢孤獨地立在原野之上,無不老態龍鐘,面目滄桑,只有壹樹葉子蔥蘢或華貴到底。大概是記憶中這棵樹太根深蒂固了,我總認為它們都不如它老,它已以它強大而頑固的氣場籠罩和覆蓋了我。

直到我看見這棵銀杏樹。其枝幹四下橫生,莽莽蒼蒼,不堪負荷,支撐以水泥樁子,像拄著拐杖;樹身老氣橫秋,褶皺密集龜裂,根系暴露蜿蜒,仰之遮天蔽日。我承認,眼前這棵樹肯定比記憶中那棵樹老,不僅因為它是“天下銀杏第壹樹”,更因為它四千年通天入地所承載和記錄的歷史。穿過煙雲和塵土,我仿佛看見它密如蛛網的年輪間,盤旋著多少興盛衰亡往事……

其實我曾與它擦肩錯過。那是七年前,也是在夏季,我們以林業的名義來到這座海濱城市采風,獨木也成林的它本來是必看的景點,但由於通往它的道路正在維修,我們只能站在海邊,望著它內陸的方向而興嘆。從進入這座城市,我們便聽說蟄居在山上的它病了,葉片開始幹枯,說者神情凝重,聽者陪著擔憂,四千歲的它牽動著老老少少的心,就像壹把火,燒過它又蔓延向無數人的心,葉片似的心在蜷曲、在抽搐。三天後我們離開,仍然沒有它好轉的消息傳來。壹個多月後,臺風“達維”在這座城市登陸,我愈加為它揪心。慶幸的是,它漸漸地好轉了,也扛住了“達維”,毫發無損。

它也是壹棵野樹。它從壹粒果實開始,也許是隨著壹陣風飄浮而來,也許是順著壹場雨漂浮而下。妳不相信嗎?我就親眼看見過下雨時天上掉魚的情景,既然雨能“下”魚,為什麽不能“下”銀杏果呢?還也許是壹只鳥,比如壹只喜鵲,它不知從哪兒銜了壹粒銀杏果,它怕同伴搶奪,躲到了壹邊,想著獨自慢慢地享用,它相中了壹棵松樹,準備躍到松樹最高的枝頭,這時它頭頂上翺翔著壹只鷹,它清楚地看見鷹爪下意識地探了探,這是鷹發起攻擊的習慣性動作,它心慌意亂,壹松口,銀杏果搖搖晃晃地落了下去……當然,這些都是想象。任何想象都是逼近真相的壹種途徑,想象還可以有另外壹些。但結局只有壹個,那就是四千年前的壹天,壹粒銀杏果落到了浮來山的山坳間,生根發芽,漸漸地枝繁葉茂,根系深入泥土數丈,紮在石灰巖溶蝕階地上,像壹只鐵拳,緊緊地攫住山石,任由狂風暴雨、地震海嘯也撼動不了。浮來山——壹座姓浮名來的山,山也可以浮來嗎?像這棵樹壹樣,飄浮或漂浮而來。我不得不說,這的確是壹個好名字,動感十足,禪意也濃,浮來壹座山,又浮來壹棵樹。

這棵樹的生長過程是多麽不容易呀,像世上所有的樹壹樣,它要忍受和承擔壹棵樹與生俱來的宿命,比如風摧、雨打、雷劈、霜凍、雪壓、鳥啄、蟲咬、火燒、斧砍、戰爭……除了這些,由於距離大海不遠,它還得接受臺風和海嘯的洗禮,它們都是它生長道路上的劫難與定數,這個過程漫長而危險,它不會拔起自己躲避,只能站在原地壹聲不吭地逆來順受,默默地往下紮根,朝上和四周擴張。它幸運地躲過了壹次次天災人禍,直到它足夠健壯和強大了,壹些宿命對它沒了威脅,束手無策了,另壹些宿命仍然如影隨形地追逐著它,窺伺著它,時時刻刻,伴隨它壹生。它在與身邊的同伴們賽跑,在年輪的跑道裏跑,壹圈又壹圈地跑,這是些比它年老和比它年輕的樹,跑著跑著它成了浮來山上最老的樹。樹當然比人長壽,此時人們才驚訝地發現,自己身邊居然有這麽壹棵樹,活過了許多代人,他們開始意識到它對每壹個人的重要,是它將縱橫馳騁的根系紮入包容他們生死的土地,成為土地的壹部分,***同托起了他們。它眼睜睜地看著他們荷鋤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站在最高的枝頭,俯瞰著比草芥高卻如草芥壹樣壹茬茬地生老病死的他們,卻從不開口說話。他們無比信賴它,虔誠地膜拜它,因為它的力量與長壽,也因為它的生機與活力。他們在它身上看見了自己夢寐以求的東西,這些東西可以籠統地歸之於生命力。他們生病時取壹片它的葉子入藥煎服,逢災時對它祭拜祈禱化解為壹抹祥雲,沒病沒災時系上壹條紅色福帶,面朝它說出自己的心事、秘密甚至期望,借助它四千年的壽命,搭起與天與地對話的階梯,也聽到了雄渾蒼涼的回聲。

它是壹棵長滿故事的樹。《左傳》記載魯隱公八年九月辛卯,魯莒兩國曾在此樹下會盟,它見證了兩國國君笙歌弦舞、化劍為犁的情景。莒國雖小,但“毋忘在莒”之典故,自春秋至西漢,猶如這棵樹繁密的根系,在《管子》《呂氏春秋》《新序》等典籍中鮮活地延伸接續,逐漸地由廟堂之上臣子規勸君王居安思危、不可忘本,不要忘記過去的窘迫,演變為江湖之中普通人之間相互提醒或告誡,具有廣泛的平民色彩和情感訴求。而“慶父不死,魯難未已”,則有揪出罪魁禍首,不殺不足以求安寧、平民憤的意味……這些都發生在它眼皮底下,四千年不過它壹年四季,由綠轉黃,從繁華到雕零,周而復始,生生不息。它紮根於歷史腹地,矗立在道義的制高點上,歷二十朝代,閱人無數,以史為鑒,銘記多少成敗是非,洞悉多少善惡興亡。

到公元495年,壹個叫劉勰的莒地讀書人,先後經歷了喪父和喪母的打擊,又以壹介清貧白衣,在寺院中孤苦伶仃地苦讀十年,在而立之年的壹個夜晚,他夢見自己手捧紅色祭器,追隨孔子南行。醒來後,他將自己夢見孔子比作當年孔子夢見周公,認為這是孔子在暗示他要有所擔當,遂下決心著書立說,樹德建言。此後歷經四個寒暑,他全身心地投入到著述之中,終生未娶的他終於有了他壹生最得意的孩子——《文心雕龍》。

《文心雕龍》的問世,使劉勰人因文顯,名噪壹時,他也終於從寺院中走出來,做了壹系列小官。正當他渴盼施展政治抱負之際,梁武帝下詔解除他的職務,敕令他重回寺院編纂經藏。兩年後,完成編纂任務的他“燔發出家”,決然將自己的眉毛和胡子燒掉,上表請求出家為僧並得到允許,改名慧地。從此,俗世少了壹個官,寺院青燈之下多了壹個清高孤傲的身影。通往這棵銀杏樹的黃泥古道上,常常能夠看見他鶉衣百結,竹杖芒鞋,目不斜視,飄然而過。萬人如海,他孤身壹人,本無牽無掛,滾滾紅塵躲他於三丈開外,他無所謂藏,無所謂看輕看淡,也無所謂放下拿起。校經樓中,晨鐘暮鼓,青燈黃卷,樓外銀杏樹綠了黃了,經年不輟,他無欲無求了此殘生,漸如油枯燈滅……

壹千五百年後,我到孔林拜謁孔子墓,耳畔猶自響亮著《論語》的潑剌水聲。又來到銀杏樹下,我是在替劉勰還南行之願,我以我抑揚頓挫的腳步,從泗水之源,捕捉著大海鹹澀的氣息,壹路順流而下至此。我才意識到壹部《文心雕龍》是中國文學理論批評的鄉愁,也是壹棵結滿累累成語、格言和警句的銀杏樹。這棵樹何其有幸,氤氳著千載充沛文氣,雕版著千年工筆鄉愁。

我繞著這棵樹走了壹圈,又走壹圈,再走壹圈。我是想能夠生長如此長壽樹的地方,必得吸納天地之精華,才可擁出抱出這麽壹棵樹。我要圍繞著它,呼吸它的空氣,啜飲它的甘泉。臨走我還要拾壹片它的落葉,我要將它夾入我記憶中。由它纖細的莖出發,我將重溫我曾被它蔭庇的童年和少年。歸來我仍是中年,但從此,我記憶中那棵銀杏樹,便與我眼前這棵銀杏樹,合株同心,難分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