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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憶父親

摘引自《散文》2005,10期《散文選刊》2006年第1期

李漢榮

壹 遺容

等我聞訊趕回老家,父親已經臥在簡陋的靈堂裏。所謂“靈堂”,就是父親生前與母親吃飯的小屋,與他們的臥室只有壹墻之隔。

我跪在父親的遺體旁邊,深深磕了三個頭,然後輕輕揭開罩在父親臉上的白布,仔細凝視父親的臉,我從沒有認真看過父親的面容,而此時,我凝視的卻是父親失去溫度,不再有表情的面容。

父親的臉仍然令我震撼。額上、眼角的皺紋那麽深,令我想起因幹旱龜裂的土地和洪澇沖刷後的山坡。非澇即旱,卻少有風調雨順的日子,父親和土地的命運,此時重疊閃回在這張臉上。

我握起父親冰涼的手,這是壹雙壹生中幾乎不曾被人相握過的手,無人問候過的手,甚至他的兒女們都不曾註視和撫慰過這雙手。這大約是世上最辛苦也最寂寞的手了。與這雙手終生廝守的就是那些鋤頭、鐝頭、鎬、鐵鍬、鐮刀、扁擔、棕繩、草繩、犁頭、車把……我擡眼望見不遠處的墻角仍然立著父親生前用過的鋤頭、扁擔,它們也似乎在望著父親的手,這是它們最熟悉的手。這是壹雙怎樣的手呢?大拇指向外扭曲,中指向下勾著,小指稍微端正壹些——這是手指裏的小弟弟,只有它沒有完全變形,其余的手指,全都變得不像是手指了。這雙手壹出生就沒有停止過勞動。勞動改變了這雙手,也摧殘了這雙手。我不知道這雙手對勞動的理解和感受,但可以想象,這雙手不曾厭惡過勞動,但也許懷疑和拒絕過勞役般的生活,最終認命於自己的苦命,壹生壹世出沒在勞苦的深水裏。我緊緊地握著父親的手,在心裏說了壹聲:父親,妳辛苦了。這是遲到的相握,惟壹壹次的相握,可是我們已不能彼此交換手溫,交換問候。握在我手裏的,是老繭,是艱辛,是寂寞,是已經遠去的父親。

最後我的目光又返回到父親的臉上,我註視他緊閉的眼睛,可是我已不能看見他的目光。只從他眼角的魚尾紋,回想他的神情。可是記憶裏儲存的只是他模糊的神情。我記得父親晚年很少說話,眼睛裏似乎藏著很多心事,目光總是籠罩著憂傷。也許風燭殘年的老人,心情大都是憂傷的,但父親的憂傷似乎比較復雜,不單是垂暮的感受,更有著對生活的懷疑和失敗感,對自己壹生的哀憐和不滿意。那目光裏到底藏著什麽,我已經不可能知道了。但是我從父親憂寂多於安詳的面容上,感到父親在生命漸漸離開自己的日子裏,他壹直在哀悼自己,哀悼自己艱難的壹生。

其實,我們的哀悼更像是壹種寄托,壹種儀式。父親,在他生前,早已對自己做了最沈痛的哀悼……

二 他的關節炎

插進深水的秧,也有出頭之日,當它們成為糧食。

父親,壹直被插在背陰的地方,寒意,漸漸捏住了,妳的每壹根骨頭。

五歲下田插秧,七歲上山割柴,從此,雙腿再沒有拔出水深火熱。

偶爾在向陽的地方坐壹會兒,就用手捶打疼痛的關節,捶打自己的命運。

父親,妳用疼痛為自己止痛。

這也許是妳惟壹掌握的,祖傳的秘方。

我寄回的風濕止痛膏,妳都認真貼了,每當陰雨時節,妳的骨頭還是痛得鉆心。

父親,壹片小小的膏藥,怎麽能止住,妳渾身的痛,妳壹生的痛……

三 他的婚姻

他和他的妻子(我的母親),生活了壹輩子,也爭吵了壹輩子。

他們的婚姻,更像是在激流裏搭橋:木頭始終在手裏橫橫豎豎扛著,橋,始終沒有搭好。他們就舉著木頭,站在激流裏,與對方爭吵,也與激流爭吵。

也許太苦了,又不能像魚那樣,相濡以沫,極少的水分,都化作唾液,但不是用於潤濕幹燥的生活,或救活某壹句格言,而主要用來弄臟對方打著補丁的性格,順便報復壹下門外喜怒無常的天空。

但他們畢竟是夫妻。他們生育並養大了我們。也養大了我的疑惑。我遺憾,但我無法指責什麽。那月下老人,壹定是在月全蝕的夜晚,把足夠多的陰影,領進了他們足夠小的房間……

四 父親挖過煤

父親42歲至45歲,在煤礦當挖煤工人。

在幾百米深的礦井下,在至少幾千萬年深的深夜,父親,壹頭紮進去,把最黑的往事,運往頭頂,那隱約的夜的出口。

妳往返於總是潮濕的生活,壹次次讓自己下沈到死亡的那邊。

妳並不懂得地址的變遷,以及煤的生平,挖煤的那壹刻,妳已經觸到了時間最慘烈的秘密。

瓦斯壹直在附近等待。地質的穴位,如同命運的穴位,總是遊走不定。

妳能準確觸摸到的,只能是自己的身體,以及身體上最疼痛的某根骨頭。

多年以前,父親曾說過這樣壹句話:不容易啊,壹根木頭或壹塊石頭,要把自己熬成煤,需要多少多少億年。

沒有什麽文化的煤,和沒有什麽文化的父親,卻需要很多文化才能解釋清楚,甚至根本不能解釋清楚。

天也沒什麽文化,地也沒什麽文化,煤也沒什麽文化,我坐在沒有文化的父親挖出的煤面前,暖著小手,開始學 了壹點點文化。

帶著壹生的夜色和斑駁的傷痕,父親頭也不回地,走進了深夜,而且不會再出來。父親,妳終於成為傳說中的夜晚。從此,兒子的夜越來越深,越來越深……

五 有關父親的壹則緋聞

我很小的時候,曾聽見村民們議論父親“不正經”,母親也偶爾抱怨,父親對她不忠。

有壹天,兩個村民在地裏交頭接耳,像在議論重大的秘密。我走過去,站在壹棵玉米旁邊,假裝觀察停在葉子上的幾只瘦小蜜蜂。蜜蜂的嗡嗡聲,混合著他們壓低的聲音。我只聽見壹句:“……他昨晚去敲張芳英的門。”

後來我才明白,那是性和情感饑渴。

我饑渴的父親,寂寞的父親,曾經,在壹本正經的夜晚裏,很不正經地,敲了壹個女人的門。

今天回想起來,那時的農民終日出入田畝,活動半徑不超過十五華裏,認識的人除了同村擡頭不見低頭見的百十號面孔,就基本再無什麽結交了,更談不上異性朋友。想我那可憐的父親,夫妻經常鬧別扭,有時幾天不說話,他壹定有難言的寂寞,難言的苦痛。我想,他去敲壹個女人的門,未必要做什麽勾當,或許只是想說幾句話,散壹會心,或許想從另壹個女人那裏,看到壹縷體恤的眼神,得到壹點安慰的溫存。唉,我那寂寞的父親,他是怎樣熬過那沒有愛情、沒有知己的長夜?壹生的長夜裏,父親,妳有沒有找到壹兩粒親切的星星?

想象那個情景吧:

壹個焦灼的男人,小心地踏著革命的倫理的月光,賊壹樣躲避著星星們的嚴厲質問,壹片片落葉如拳頭砸在他的頭上,他拖著自己顫抖的影子,緩緩地、悄悄地,去接近夜色裏虛掩著,也許是緊鎖著的那扇門——

我仿佛聽見他輕輕叫了三聲:

“芳英,芳英,張芳英”……

七 算命

在河邊橋頭,在激流附近,父親把手交給摸骨相算命的瞎子。

“妳的手指粗硬,在石頭裏,能取出前世的金子,可惜妳的手掌太窄,捧不住什麽,好不容易從石頭裏取出的金子,又丟掉了。”

父親又轉過身,彎腰,把自己的脊骨,自己命運的另壹部分,偎向瞎子的手。

“妳的背上,沒長反骨,也沒長軟骨,是男人的骨頭。不錯的。有點彎,這不是什麽好兆頭。妳壹直在陡坡上走著,上坡時,妳不能不彎,下坡時,妳不能不彎,那就隨彎彎就彎彎吧。晚上睡覺的時候,就挺直壹些,仰躺著,想象那仰躺在天上的月亮,人家也在很陡的天路上彎腰爬呀爬,仰躺著,它也在校正自己的脊骨,校正自己的命哩。”

嘩嘩的河水,偶爾打斷瞎子的話,瞎子又重復壹次。父親看看河水,看看瞎子,摸摸自己的骨頭,好久沒說話。

激流之外,父親是否聽見了,另壹種激流……

八 在玉米地

父親肩上是扛著鋤頭的。走進玉米地時,玉米們擋住了他的去路,玉米們齊聲說:“我們是青枝綠葉的孩子,老人家,請放下妳手中的鐵家夥吧。

父親很聽話的,把鋤頭拄在地上,微笑著鉆進玉米地。

父親的藍布衫晃了幾下,就被玉米林淹沒了。滿山遍野只聽見,玉米葉子嘩啦啦響,嘩啦啦響。

只有五月的風知道,父親蹲在玉米腳下,壹點點拔著野草,這些向天空奔跑的孩子們,忽然感到腳底升起壹種溫度。

勞動隱藏在不為人知的角落。在離根最近的地方,世界還原了它簡單的真相:在這裏,壹雙手反復地和土地商量、試探。

而在這壹刻,沒有人知道父親到哪裏去了。父親好像失蹤了。

鋤頭靜立在那兒,仿佛是壹個提示:

壹個看不見的老農,正在農業深處,改變著夏天的形象……

九 他聽見天河的流水聲

父親告訴我,他七十歲以後,經常聽見天河的流水聲。

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父親端坐在月光裏,,就聽見遠遠的潮音,從天上傳來。

小時候,父親常給我們講天上的故事,牛郎織女的故事,嫦娥的故事,盤古的故事。但那時候他沒有說過天河的流水聲。

也許這是幻覺吧?人到老年,就又返回去變成了孩子,父親是不是又對他淡忘的故事產生了新奇,對這似乎熟悉的天地萬物,感到了更大的神秘?

文明擴大了人的認知、也縮減了人的更深切的潛意識感應。我的父親幾乎不識字,文明也就沒有驚醒他的潛意識黑夜,很可能,父親對宇宙的感知,仍停留在史前狀態,那是神話,是傳說,是詩,是通靈者的祭壇。

當文明和技術主宰和改變了大多數人的眼睛、耳朵、意識和感覺,像父親這樣的“史前遺民”就成了絕對的弱勢,他們只好半推半就地服從他們並不完全理解的文明秩序,而在意識深處,他們仍保持著與那個神秘的“史前世界”的血緣聯系。

當他進入老年,與文明秩序建立的“臨時關系”漸漸松弛了,那潛意識裏保持的神秘、混沌的“史前世界”再壹次呈現出來,父親,又回到了童年,回到神話、傳說、詩,回到通靈者的時代。

他的眼睛,是否在我們看見的物象之外,看見了“象外之象”?父親好幾次說他看見壹匹白馬在天上奔跑,我說,那可能是霧是雲,可是父親說他同時聽見了馬蹄的聲音。

他壹次次說他聽見了天河的流水聲,有壹次,我就挨著父親陪他聽,他說他聽見了,天河正在漲潮,可是,我只聽見院子裏露水從槐樹葉上滴落的聲音。

其實,這個在月夜裏寂坐的老人,我的父親,他已經走在歸去的路上,已經走進史前的煙雲,他已經聽見天河的流水聲。

我們看見的,只是他的背影……

大地上最後壹雙古老的耳朵,消失了,誰還能聽到那神秘的聲音?

十 打井

那年夏天,父親為村裏打井。

他下到很深的地方,去尋找水脈。饑渴的村莊,因他而充滿期待。

暫時離開幹燥的生活,他回到了祖先的位置,回到很久以前。

壹筐壹筐取出:民國的瓦礫,乾隆的土,唐朝的泥沙……過去的時光陸續來到地面。

銅錢、玉鐲、生銹的刀劍……遠去的生活突然轉身回來,那麽多秘密細節令我們吃驚。

他肯定已經到達公元前,孔夫子的河水正在回流,他感到腳底緩緩湧起壹股溫熱。

七天七夜裏,父親壹直在下沈,七天七夜裏,我的父親打通了壹部中國通史。

但是,父親在低處對蹲在井沿上說話的民辦教師李保元老師說:保娃子,我只是打井,我可不懂那麽多呀。

比起父親,我又懂什麽呢? 我不過是地面上浮動的塵埃,我從沒有到達土地的五米之下,壹棵莊稼對土地的了解,都比我深刻得多。

所以,我從不敢輕慢我識字不多的父親。

父親是壹口深井,而我,只在他源遠流長的壹生裏,舀了幾小碗水……

十壹 手搭涼蓬的父親

手搭涼蓬,望天,是父親壹生的習慣。

他害怕過量的天光刺眼,害怕天太大,又太陡,他小小的目光無處停靠,害怕天把過多的心事透露,他無法判斷更不能擔當。

於是他以手遮額,搭起這臨時的涼蓬,,這人與神的小小界線,然後,他擡頭望天。

清晨的仰望是最重要的。天的陰晴將決定他壹天的事務和莊稼的長勢。被他反復註視過的那些星子們,也都認識了他,匆匆離開之前,忘不了與他交換眼神。

黃昏的凝視是最悠閑的。與他稱兄道弟的月亮,遠道而來的第壹件事,是用天上伸來的手指,試試他肩上鋤頭的刃口,然後,仔細撫摸他的頭發,他多皺的臉,他粗糙的手,以及他胸前那幾粒塑料紐扣。

夜晚的眺望是最神秘的。涼意襲來,他仍然手搭涼蓬鎖定某個方向,他怕辜負了太多問候的眼睛,此時的眺望,與土地和莊稼有關,更與心情有關,與想象和夢境有關。漲潮的天河無數倍地加寬了他內心的河床,天上的葡萄園伸手可摘,壹個喝了太多苦酒的老人,仿佛聞到了來生的酒香……

手搭涼蓬,望天,是父親壹生的儀式……

十二 蕁麻地

走進去,雙腿發麻,接著,壹種麻的感覺,遍及全身。

父親沒有責怪蕁麻。他說,草木都有自己的性情。即使皇帝來了,它也不會對他磕頭作揖,只會讓他發麻紅腫;讓他懂得,劍可以收割棟梁,卻不能改變壹棵草的脾氣。

秋天了,父親用蕁麻搓了很長很長的井繩,夜夜,都把孤單的月亮,打撈起來,請回家中。

多年以後,兒子們又用父親生前搓好的麻繩,將他擡上山,月亮久久停在頭頂,目送他沈入泥土。

蕁麻,又在父親的墳頭,茂密成林……

十三 死於肺氣腫

咳嗽,晝夜氣喘,窗外的月亮,也不幸感染,漸漸有些浮腫;身邊的土墻,仍在剝落,像他快速垮下去的身體。

壹句短短的話,都要反復停頓才能說完。委屈的語言在缺氧的窄門裏走走停停,好不容易說出來了,卻無人能懂。

藥吃了,針打了,淺薄的處方,怎能理解深沈的疾病和哀傷,風雨苦水浸透了每壹寸血肉,他破敗的肺葉,積壓著壹生的寒意。

到後來,他每說壹個字都像移動壹塊巨石,索性不說話了,偶爾用手勢,那痛苦起伏的胸腔,集中了整整壹個時代的二氧化碳。

他憋得發青的臉,令燈光也呼吸困難。我看見他正調動最後的體力,要從缺氧的胸膛裏逃出來,我看見幹枯的肺葉上,倒懸著我的父親。

夜半,壹覺睡醒的月亮神清氣爽,我的父親吐出最後壹口痰,吐出對自己壹生最低的評價,壹轉身,就走了。

他終於擺脫了空氣的控制和傷害,這個壹生都在缺氧的泥沼裏掙紮的人,漸漸化作草木,在暗處,為塵土飛揚的人世,送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