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報復、寬容與昏

報復、寬容與昏

(壹)

2020年9月11日,外交部發言人趙立堅主持例行記者會時答道,中方已於近日發出外交照會,對美駐華使領館包括美駐香港總領館及其人員的活動采取對等限制。——此處所謂“對等限制”,用老百姓聽得懂的話來講,就是“報復”。不直接說“報復”,可能是因為“報復”這個詞,聽起來不夠文雅,不符合外交辭令的要求。

我年輕的時候,讀魯迅先生《雜感》:“死於敵手的鋒刃,不足悲苦;死於不知何來的暗器,卻是悲苦。但最悲苦的是死於慈母或愛人誤進的毒藥,戰友亂發的流彈,病菌的並無惡意的侵入,不是我自己制定的死刑。”——對於這段文字的內在邏輯,感到不能透切理解,其中“死於不知何來的暗器”,既然是“暗器”,雖雲“不知何來”,必是“敵手”所發無疑,自然“不足悲苦”,為何“卻是悲苦”?難道敵人以暗器殺我,就視同慈母、愛人、戰友的誤殺及“病菌的並無惡意的侵入”?顯然不通。但魯迅先生文章豈有不通之理?必定有其它理由,先生沒有直言,作為讀者的我未能發現。

後來,讀到先生逝世前壹月所作的《死》和《女吊》兩篇文章,反復提及“報復”:

“損著別人的牙眼,卻反對報復,主張寬容的人,萬勿和他接近。”(《死》)

“不過壹般的紹興人,並不像上海的“前進作家”那樣憎惡報復,卻也是事實。單就文藝而言,他們就在戲劇上創造了壹個帶復仇性的,比別的壹切鬼魂更美,更強的鬼魂。這就是“女吊”。”(《女吊》開頭)

“被壓迫者即使沒有報復的毒心,也決無被報復的恐懼,只有明明暗暗,吸血吃肉的兇手或其幫閑們,這才贈人以“犯而勿校”或“勿念舊惡”的格言,——我到今年,也愈加看透了這些人面東西的秘密。”(《女吊》結尾)

再回讀前文《雜感》,不禁恍然大悟:原來死得是否悲苦,不在於是否“我自己制定的死刑”,而在於能不能、敢不敢、可以不可以“報復”!——“死於不知何來的暗器”,不知敵人是誰,即使化為厲鬼,也不能報復;而死於慈母、愛人、戰友的誤殺及“病菌的並無惡意的侵入”,當然不可以報復。因此都是“悲苦”,只不過後者“悲苦”愈甚罷了?

但在中國,在魯迅生活的時代,“報復”的正當性,似乎未得到社會的廣泛認同。強大如魯迅,也要到晚年才在文章中暢言“報復”!

突然想:現代文化人中,魯迅先生之外,高調提倡“報復”者,其惟毛主席乎!其名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雖無“報復”二字,但體現的報復思想,卻是毫不含糊!

我又想:人生在世,——不止於人,國家也是,——遭到或感受到他方冒犯、欺壓、汙蔑、侮辱、遏制甚至致命的攻擊,不足悲苦;真正的悲苦,是面對或感受到他方的冒犯、欺壓、汙蔑、侮辱、遏制甚至致命的攻擊,不能、不敢、不可以“報復”!(2020.9.12初稿)

(二)

前文是去年九月寫的,因為覺得部分詞句有待斟酌,所以當時沒有發布,後來就忘記了。前天作文談到魯迅與周作人兄弟失和後,兩人對待對方的態度大不相同,於是想起前文,覺得正好可以解釋魯迅對待周作人的態度。

前天的文章指出:兄弟失和後,盡管周作人讓魯迅痛心、失望,但那份兄弟情在魯迅心中卻從未抹去。即使在上海的十年間,魯迅仍始終惦念著周作人,關註著周作人的寫作,並會親自過問周作人文章的發表情況。1934年初,周作人發表《五十自壽詩》,受到進步文學青年的圍攻,魯迅站出來為他說公道話,說他的詩“誠有諷世之意”。據周建人說,魯迅逝世前幾天還在閱讀周作人的文集。自兄弟失和直至逝世,終魯迅壹生,他在公開發表的文字中不點名地批評了周作人幾次,都是對事不對人,從來沒有搞過含沙射影似的人身攻擊。反觀周作人,其在公開發表的文字中對魯迅的人身攻擊卻是時時處處,壹觸即發,常常是非常惡毒的......

作為魯迅著作的讀者,都會對魯迅主張“報復”、反對無原則“寬容”的思想留下深刻的印象。前文所引“損著別人的牙眼,卻反對報復,主張寬容的人,萬勿和他接近”這句話,是他七條“遺囑”的最後壹條,緊接著說:

“此外自然還有,現在忘記了。只還記得在發熱時,又曾想到歐洲人臨死時,往往有壹種儀式,是請別人寬恕,自己也寬恕了別人。我的怨敵可謂多矣,倘有新式的人問起我來,怎麽回答呢?我想了壹想,決定的是:讓他們怨恨去,我也壹個都不寬恕。”

我們對照魯迅的“言”,觀察他對失和後的周作人的“行”,不能不感嘆魯迅對周作人的兄弟之愛是多麽深沈!面對周作人的惡毒攻擊是多麽寬容!如果上天壹定要魯迅寬恕壹個怨敵,他壹定會選周作人吧?不!他從來就沒有將周作人當成怨敵!

然而,號稱“知堂”的周作人,是如何領會魯迅對他的愛和寬容呢?在他晚年寫作的《知堂回想錄》中,針對兄弟二人***同的老朋友許壽裳就兄弟失和事件的來龍去脈說了幾句公道話,周作人大發其火,抓住許壽裳所說的“外賓”壹詞,展開對許的攻擊,旁涉魯迅:

“雖然人是比較“老實”,但也何至於造作謠言,和正人君子壹轍呢?不過他有壹句話卻是實在的,這便是魯迅本人在他生前沒有壹個字發表,他說這是魯迅的偉大處,這話說的對了。魯迅平素是主張以直報怨的,並且還更進壹步,不但是以眼還眼,以牙還牙,還說過這樣的話(原文失記,有錯當改),人有怒目而視者,報之以罵,罵者報之以打,打者報之以殺。其主張的嚴峻有如此,而態度的偉大又如此,我們可不能學他的百分之壹,以不辯解報答他的偉大乎?”

好壹頓夾槍帶棒,好壹頓冷嘲熱諷,真不愧是文章高手、散文大家。在這段話裏,周作人展開了他的雙重循環“論證”:壹、魯迅理虧,所以“生前沒有壹個字發表”;我沒有理虧,所以我不辯解。二、魯迅是“主張以直報怨”的人,假如他沒有理虧,他早就站出來報我以罵、打、殺了,可是魯迅“生前沒有壹個字發表”,正說明他做了虧心事。——我讀書至此,面對“知堂”的蠻不講理,不禁目瞪口呆!

(三)

魯迅在家人面前曾對周作人作過“惡評”,只有壹個字:昏。——真是壹語中的!(2021-7-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