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嚴謹豐滿的結構
梁啟超的文章,世稱“新文體”。這種帶有“策士文學”風格的“新文體”,“以歐西文思入文”、“條理明晰”,很註重系統的說理,對某個問題往往要從不同的角度做周密的闡發,即“大綱小目,條分縷析”。難怪胡適說:“梁先生的文章……使讀者不能不跟著他走,不能不跟著他想!”《敬業與樂業》就是這樣壹篇使讀者不由自主跟著他走的結構嚴謹、內容豐滿的文章。文章開宗明義提出了“敬業樂業”的主旨。壹開篇就引用古籍《禮記》和《老子》裏的兩句話交代了題目的來源,但跟原文語句的本意不同,是“斷章取義”造出來的。這樣交代既可避免聽講者把題目和《禮記》、《老子》裏面語句的願意混同了,又可顯示出論述的科學性、講演的趣味性;同時,提出題目來由,也便於揭示全篇的論述要點,使聽者對講演的綱目有壹個大致的認識。
題目中的命題雖然只涉及兩個內容:敬業、樂業,但梁啟超在文章主體部分的論述中先論述了敬業、樂業的前提:有業。按梁啟超自己的話說:“但必先有業,才有可敬、可樂的主體,理至易明。所以在講演正文以前,先要說說有業之必要。”接著照應題目再分別談論了 “第壹要敬業”和“第二要樂業”兩個問題。最後用“責任心”和“趣味”總結精神旨意。此段末尾的“我確信‘敬業樂業’四個字,是人類生活的不二法門”,生動有力地總結了全篇論述的中心。
文章總體結構采用了論述文的提出問題、分析問題、解決問題的壹般形式,條理清晰,綱舉目張。三個分論點平行並列,在具體的論述過程中同樣采用了以上方式,使論述顯得清晰而豐厚;同時梁啟超在論述每壹部分時又註意材料的有序安排和分析的梯度展開。在論述“有業之必要”時分別用了儒家和佛門的兩個材料,具體的材料和不失詼諧的語言老老地吸引了聽眾的註意力。在論述“敬業”的重要性時,先闡述了什麽叫做“敬”,引用了朱熹的名言“主壹無適便是敬”後,緊承上自己通俗化的解釋:“凡做壹件事,便忠於壹件事,將全副精力集中到這事上頭,壹點不旁騖,便是敬。”然後用兩個設問句來綰結論述中的“為什麽”和“怎麽樣”兩個有梯度的問題。“為什麽” 論述凡人類的正當的勞動、正經的事情,“其性質都是可敬的”,並舉“當大總統”與“拉黃包車”兩件事例加以說明,側重點在“凡職業沒有不是可敬的”,“因自己的才能、境地,做壹種勞作做到圓滿,便是天地間第壹等人。”“怎麽樣” 先引用《莊子》中的語句並作闡述,再舉木匠做成壹張好桌子和當政治家的建設成壹個***和國家,挑糞的把馬桶收拾得幹凈,和當軍人的打勝壹支壓境的敵軍,這兩組例子,說明無論做什麽都要“絲毫不肯分心到事外”(即敬業)。接著從反面論述“壹個人對於自己的職業不敬”的害處,指出“敬業主義,於人生最為必要,又於人生最為有利”,並引用莊子、孔子的名言,進壹步強調敬業的重要。舉例和引用的自然結合使文章的說理立於不敗之地;按說理的邏輯順序壹部部地分而析之,絲絲入扣。在論述了“樂業”的重要性時先剖析了生活中常常會遇到的感嘆“做工苦”這個事例,說明要“從勞動中找出快樂來”,很自然地點到了“樂業”的“樂”。爾後更深入壹步,分身入其中、親切有味,奮鬥前去、快樂加增,比較駢進、競勝快樂,專心職業、省卻煩悶四點說明“凡職業都是有趣味的”,這是作者的經驗之談,令人信服。緊接著又引用孔子的兩句名言進壹步證明“人生能從自己職業中領略出趣味”(即樂業),“生活才有價值”,“這種生活”才算得“人類理想的生活”。
二、流暢自如的文脈
文章運思的貫通性是指不論寫什麽文章,都要使思維的脈絡連貫、暢通。古人論文時就強調 “文氣”、“文脈”必須貫通之旨。葉聖陶在《認真學習語文》中說:“思想是有壹條路的,壹句壹句,壹段壹段,都是有路的,好文章的作者是決不亂走的。”梁啟超在《敬業與樂業》運思中很重視體現文章內在邏輯力量的思路的貫通,而對內在的邏輯力量的外在表現形式——語氣也較為講究。
《敬業與樂業》壹開篇便點題,梁啟超在說明題目用詞來源時語氣是和緩的。“斷章取義”壹詞可見梁啟超謙虛和低姿態。低壹點的調門是並不妨礙呈現高遠的姿態。其實梁啟超心裏很清楚自己的文字如何流暢又不乏跌宕地呈現。“但我確信‘敬業樂業’四個字,是人類生活的不二法門”壹句給人的感覺是平地起奇峰、晴天響驚雷,和緩的文脈頓時被打破。聽講者壹下子被這句話警醒了。
接下去要分層闡釋觀點了,作為學者的梁啟超很快舒緩語氣,“先要說說有業之必要”。爾後各用儒家和佛門的壹個材料並加上如話家常的解釋去貼近聽講者。梁啟超的講述是風趣的,有對孔子搖頭嘆氣地模擬,有老禪師絕對不肯吃飯的決絕。讓聽講者壹味沈浸在故事的意趣中嗎?不!結論部分文脈緊湊、高調。“ 壹點不遲疑……簡直是……簡直是……是要……”不僅體現了急促、鋒利的語氣,而且也彰顯出了厭惡、鄙棄的態度。錢謙益言:“誌之所之,盈於精,奮於氣。” 此次急促、鋒利的文氣是梁啟超情誌於文中流動充滿的運作態勢。
梁啟超對自己情感的收放是有掌控的,對懶人進行批判性議論後馬上用“第壹要敬業”這個帶有序數字的鮮明觀點轉入下壹層的論述,接下來的闡述按是什麽、為什麽、怎麽樣的步驟壹步步地進行,不急不躁,娓娓道來。有豐富留洋經歷的梁啟超吸收了西方人所註重的理念演化的邏輯結構,並把它融化於中國人所註重的氣化萬物的不見其事而見其功的文脈連貫上,使這壹部分的論述如天閑良驥,雍容渾穆。巧妙地是梁啟超用了幾個設問句使平和悠閑的文脈起了小小的波瀾,不時地浪花飛濺讓人感到了文章的俏皮、活潑。這壹部分的結論自然不同於上壹部分的急促、鋒利。用“所以”這壹連詞引出結論,征引莊子和孔子的話來做補充,道理是早已深入人心了,語氣也就坦蕩蕩了。
“嘆氣的聲音”響起來了,“喊破喉嚨”也引起了在場聽眾的關註。梁啟超在談論要樂業部分文氣又有了新的變化,結合演講時的具體情景,註意和聽眾進行現場的交流。天閑良驥踏起了盛裝舞步,張力與韻律、協調與奔放同時展現。文章進行至此輕快活潑讓人舒顏,聽者的精神得到了徹底地放松。放縱只是壹時的。梁啟超氣定神閑地掌握著文章的節奏,很快端正了姿態,“我老實告訴妳壹句話:‘凡職業都是有趣味的,只要妳肯繼續做下去,趣味自然會發生。’為什麽呢?”又是壹句設問句,引起讀者的註意。請聽,演講者要作高屋建瓴地分析了,那麽,我們就聆聽他壹、二、三、四地道來。
結尾壹段四個句子用了六個“我”字,其中三個句子用“我”開頭,“我生平最受用的……我自己常常力求……常常把這兩句話向我的朋友……我深信……我盼望諸君和我壹同受用!”梁啟超在作結論時明確不想把自己的觀點強加於人,但他鄭重其事的態度聽講者應當感受到。不過他是再次把自己的姿態放低了,中和懇啟的語氣來自於真性情,且做到了處處發現。至此 ,首尾壹致,結構周嚴,文脈由此貫通。
三、雅俗契合的語言
梁啟超的散文創作是為了啟蒙民眾,所以主張言文壹致,語言通俗易懂,從而也形成了平易暢達的文風。面對著上海中華職業學校的學生,他不失親切、隨和。但梁啟超是具有深厚的古代文化底蘊的學者,他的平易暢達其實也是對宋代以來主張語言應該自然流暢地表達思想而不是束縛思想的觀點的繼承和發揚,充滿真摯熱烈的情感,采用自由的表達形式。體現在這篇演講上語言的最大特點,就是在平易暢達的風格上自如地應用了雅俗契合的語言。
演講壹開始梁啟超就引用周圍人熟悉的儒家經典《禮記》和道家經典《老子》中的格言提出了“敬業樂業”的中心。在論述“有業”時,孔子“飽食終日,無所用心,難矣哉!”“群居終日,言不及義,好行小惠,難矣哉!”的名言及百丈禪師“壹日不做事,壹日不吃飯”的格言。在論述“敬業”時,朱子“主壹無適便是敬”是作者認同並提出的觀點。此外,又引用了曾國藩“坐這山,望那山,壹事無成”、莊子“用誌不分,乃凝於神”及孔子“素其位而行,不願乎其外”為作者“敬業”的論點作結。在論述“樂業”時,孔子“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其為人也,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雲爾”也穿插於論證過程中。格言的引用增加了演說的典雅味,同時又增強了論證的說服力。
演說的典雅不僅體現在大量引用經典、格言上,也彰顯在許多邏輯嚴密的句子上。
“我所說的是否與《禮記》《老子》原意相合,不必深求;但我確信“敬業樂業”四個字,是人類生活的不二法門。” 交代題目的來源,目的是說明題目雖源於古籍裏的兩句話,但跟原文的意義已有不同,這樣交代可避免聽者把題目和《老子》《禮記》裏面語句的原意混同。用“但”這壹轉折連詞突出句意的重心在後壹句,後壹句中“確信”強調了觀點。
“本題主眼,自然是在“敬”字、“樂”字。但必先有業,才有可敬、可樂的主體,理至易明。所以在講演正文以前,先要說說有業之必要。”壹個“但”字突顯了“業”是“敬”和“樂”的前提、基礎,沒有它,“敬”和“樂”使無從談起,“所以”這詞就順勢用上。
“可見人生壹切毛病都有藥可知,唯有無業遊民,雖大聖人碰著他,也沒有辦法。”“惟”、“雖”用的是古義,現代漢語解釋為“只”、“即使”之意,從反面推斷“有業之必要”。演講終究是口語的藝術,梁啟超註意在引用古代名言時,用通俗的口語進行解釋。例如,對“主壹無適便是敬”的解釋:“用現在的話講,凡做壹件事,便忠於壹件事,將全副精力集中到這事上頭,壹點不旁騖,便是敬。”又如,對“雖天地之大,萬物之多,而惟吾蜩翼之知”的解釋:“凡做壹件事,便把這件事看作我的生命,無論別的什麽好處,到底不肯犧牲我現在做的事和他交換。”
作者在引用古籍名言時常用通俗的話進行解釋,如:對孔子的兩句話“飽食終日,無所用心,難矣哉!”“群居終日,言不及義,好行小惠,難矣哉!”就做了生動而饒有趣味的講解:“孔子是壹位教育大家,他心目中沒有什麽人不可教誨,獨獨對於這兩種人便搖頭嘆氣說道:‘難!難!’可見人生壹切毛病都有藥可醫,唯有無業遊民,雖大聖人碰著他,也沒有辦法。”對“主壹無適便是敬”也做了通俗的解釋:“用現在的話講,凡做壹件事,便忠於壹件事,將全副精力集中到這事頭上,壹點不旁騖,便是敬。”
有壹些話更是如話家常,如講百丈禪師的故事時,說“這位言行相顧的老禪師,老實不客氣,那壹天便絕對地不肯吃飯。”又如:“人生從出胎的那壹秒鐘起到咽氣的那壹秒鐘止,除了睡覺以外,總不能把四肢、五官都擱起不用。”
梁啟超雖是名人,但他努力在“覺世”中求證自己存在的價值,自覺地要同讀者達到溝通。演講時盡量俯下身來和聽眾交流。例如:“今日大熱天氣,我在這裏喊破喉嚨來講,諸君扯直耳朵來聽,有些人看著我們好苦;翻過來,倘若我們去賭錢去吃酒,還不是壹樣在勞神費力?”演講最後,“盼望諸君和我壹起受用”,更是對聽眾直接的心靈訴求。
聆聽著梁啟超 “條理明晰,筆鋒常帶情感,對於讀者,別有壹種魔力”的演講,心裏油然生出對現在所做的事情的敬意。即使社會無名的潮流再洶湧,也不能阻止壹個人自由地去過更合於先賢教訓、更契合平凡而崇高倫理內涵的生活。我願悉聽先生的教導從專心做事中發現樂趣,去達到“樂以忘憂”的境界,而不是皺著眉頭、滿腹牢騷地叫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