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時候,資產階級已經誕生,這些靠海上貿易和手工作坊起家的暴發戶們,論錢包,要比貴族們鼓得多,唯獨缺乏的,是貴族的教養與氣質。教養這個玩意很玄虛,又很實在,體現為優雅的談吐、文明的舉止與對人的彬彬有禮。不要以為在等級森嚴的封建社會,只有貴族之間才講文明禮貌。貴族與庶民,雖然身份不平等,但同為上帝的子民,人格都是平等的。每壹個社會階層,都有自己的尊嚴,妳看英國歷史片中的管家先生,沒有壹個卑躬屈膝,個個都像貴族那樣體面、有尊嚴。張愛玲說過,老上海公寓裏的電梯工,壹定要衣冠楚楚,領帶整正,才肯出來為客人開電梯。不僅全社會追求紳士風度,以教養為榮,而且貴族對下人也尊重有加。路易十六皇後上斷頭臺,不小心踩到了劊子手的腳,皇後的第壹個本能反應是:“對不起,先生。”
貴族的教養從何而來?它無法像知識那樣機械地傳授,只能在適宜的文化環境之中熏陶而成。家庭、學校與社交,便是陶冶性情的最重要空間。教養首先來自家教。家教不是指彈鋼琴、背《論語》式的家庭功課,而是日常生活中的親切與自然,舉手投足中的優雅與高尚。家庭之後是學校。從伊頓公學到牛津、劍橋,貴族學校教妳的不是謀生的本領、賺錢的實用知識,而是閱讀大量“無用”的拉丁文,通過古典文化的熏陶,讓學生成為貴族社會所需要的紳士。最後是社交。男孩女孩到了十六歲,便為成人,由父母帶領進入社交圈子,學會與不同的人交往,實踐各種社交禮儀,成為彬彬有禮的君子淑女。
壹般來說,貴族氣質要三代而成。第壹代是暴發戶,雖然腰纏萬貫,但從小形成的粗鄙習性不復改正,無論如何模仿,皆不成體統,於是開始培養下壹代,送子女進貴族學校,學紳士禮儀。但第二代畢竟是教育的結果,所謂的貴族氣質乃後天形成,尚未內化到血脈之中。平日尚能維持文明與體面,壹到吵架的時候,家鄉的罵人土話便脫口而出。壹直要等到第三代,習慣變為自然,貴族品性渾然天成,方能形成家族門風。
儲安平在《英國采風錄》中說:“在英國,貴族制度之所以能傳至今日,並非由於任何武力上之憑藉,而胥由於人民之同意。英人貴族制度流傳至今,乃是得到民眾同意。英人不僅不反對他們所處的社會裏有這種貴族的成分,且反以此種貴族制度為驕傲,為滿足。他們以為‘貴族’代表壹種尊嚴,代表壹種高超的品性。”壹個社會很難人人為君子,但只要大多數人以貴族精神為自覺追求,便會形成文明的秩序和有教養的氛圍。泰坦尼克號即將沈沒之際,所有乘客,無論是頭等艙的,還是甲板以下的,在婦孺面前,都表現出禮讓與風度,便是壹個紳士社會的風範體現。
貴族精神的另壹個標誌是責任。不要以為紳士們貴為壹方,手握權柄,便可以為所欲為。身為貴族,便意味著擔當與責任。首先是對自己負責,嚴於自律。最有名的貴族學校伊頓公學,人人趨之若鶩,但身在其中,無異為吃苦夏令營。統壹作息時間,清晨起床跑步,晚上集體熄燈。軍營化的管理,目的無他,乃為培育學生高度的自律與團隊精神。歐洲的中世紀家庭,實行的是長子繼承制,長子以下的貴族,都要從軍打仗。嚴明的紀律訓練,性格的自我約束,成為貴族學校的第壹要務。儲安平比較中英教育,深有感嘆地說,英國的學校重視人格教育,思想容忍自由,性格傾向管制。中國的教育卻是思想管制,性格放縱。放縱的結果是人人自由散漫,全國壹盤散沙。中國人是“壹個和尚挑水吃,兩個和尚擡水吃,三個和尚沒水吃”。而英國貴族教育所形成的團隊精神,是另壹個結果:“壹個英國人,壹個呆子,兩個英國人,壹場足球,三個英國人,壹個不列顛帝國。”歐洲的貴族傳統,非常重視名譽,名譽高於壹切,包括最珍貴的生命。貴族間的決鬥看似野蠻,卻是捍衛自家名譽的不二法門。名譽不是虛榮,它意味著另壹種責任,即對家族的責任。每個貴族不僅代表個人,也代表整個家族,其壹言壹行,都與家族的榮譽休戚相關。在各種欲望與利益的誘惑面前,僅僅靠個人品性難以抵擋,還要靠家族的集體約束力。壹個貴族世家的榮譽,來源於幾代人鮮血凝聚的戰功,不容有敗家子毀於壹旦。到了現代,傳統的貴族世家已經式微,融入平民社會,但集體的名譽依然存在,轉化為母校的榮譽感。比如,哈佛的畢業生,壹生須謹守哈佛的法則,無愧為哈佛之子。若個別害群之馬有醜聞曝光,當令整個學校蒙恥。母校決不護短,定下驅逐令,將其逐出家族(校友)圈子,以此警戒家族眾人,不要自取其辱。
中國儒家有修齊治平的傳統,歐洲貴族也是從個人到家族再到庶民,對底下臣民懷有保護的責任。中世紀分封制下的貴族,作為壹方領地的統治者,其權力之大連國王都不得與聞,但權力同時也意味著責任。領主與臣民之間,看似依附與被依附,實乃保護人與被保護人的關系。若無法保護臣民的利益,盡到領主的職責,臣民們會出走投奔自由城市,領主的勢力也隨之衰落。這壹中世紀貴族“為臣民負責”的傳統,到了現代便轉化為“為公眾服務”的精神。壹到周末,哈佛、耶魯、牛津、劍橋等貴族名校,皆人去樓空,學生都到社區、醫院、教堂和養老院當誌願者,為公眾服務去了。真正的貴族,不是在學校學打高爾夫球,與民眾們拉開距離,以顯示上等人身份;而是盡量走向底層,接近平民,為公眾服務。奢侈不是貴族的身份標誌,只有暴發戶才需要炫耀性消費,證明自己已經脫貧。真正的貴族雖然有錢,但不在乎錢,更不以聚財和享受為人生目的。他們在生活上是低調的,在意的不是消費,而是慈善。慈善活動才是真正的貴族圈遊戲。在各種賑災、拍賣和捐助之中,貴族們競相攀比的,是他們對社會的愛心,同時也是自己的榮貴身份。
在歐洲,英國貴族是開放的、流動的,經過國王與女王陛下的冊封,不斷有各界精英與成功人士,作為新鮮血液補充入貴族隊伍。相比之下,法國的貴族比較封閉、保守。路易十四時代,中世紀的分封制轉變為中央集權制,為削弱各地諸侯的實力,國王繼續授予貴族們以經濟特權,卻剝奪了他們的地方政治實權。路易十四建造了輝煌無比的凡爾賽宮,讓貴族們遷居到首都巴黎,在他的眼皮底下生活,沈浸於上流社會的豪華奢侈之中,從此樂不思蜀,不再關心臣民的疾苦。托克維爾指出,法國大革命之所以發生,乃是因為貴族階級享有特權,卻不盡公***責任,因而人民非常痛恨他們,欲除之而後快。壹個社會的精英階級是否腐敗,不是看其享受了多少特權,而是要看是否承擔了相應的社會責任。若責任與特權相等,民眾尚可接受,民生也能安頓。壹旦統治階級只考慮私利,放棄對臣民的職責,甚至荒淫無恥,全然不顧民眾的死活,有貴族卻無貴族精神,便距離革命不遠了。托克維爾還分析說:貴族社會傾向於地方自治,平等社會卻需要中央集權。十七、十八世紀法國的中央集權,建立了壹個人心中的平等社會,但這個社會還死死抓住已經被掏空了內容的貴族形式。當貴族們沈湎於花天酒地,不再擔當精英職責的時候,新的社會精英出現了:啟蒙知識分子領導第三等級,通過革命的方式,試圖建立壹個沒有貴族的民主社會。
法國貴族之所以滅亡,從某種意義上說,乃是壹種自我謀殺:在其肉身尚未滅亡之前,其靈魂——貴族精神已經死亡了。貴族精神除了教養與責任之外,最重要的乃是自由。“不自由,毋寧死”,最早是貴族對抗王權的口號。當法國的貴族們在凡爾賽宮的花園裏徜徉,在富麗堂皇的舞廳裏,圍繞著國王、王後翩翩起舞的時候,他們的自由也就喪失殆盡了。大革命後的法國,建立的是壹個平等的平民社會。貴族階級滅亡了,但是否還需要貴族精神,尤其是其靈魂——自由精神呢?生活在奧爾良王朝時代的托克維爾敏銳地發現:貴族時代的原則是榮譽,平民時代的原則則是自利。每個人都是利己主義者,在不損害他人的前提下,追求自己利益的最大化。貴族精神中的公***責任消失了,在威權主義的統治下,不是楊朱,即為犬儒。在封建時代,以貴族為中心的地方自治,社會內部存在著有機的結合,但到平民時代,每個人都是原子式的個人,彼此孤立,是壹種機械的利益組合。為形成起碼的社會秩序,在原子式的個人之上,不得不按照舊制度的傳統,重建壹個專制威權。在中古時代,民眾們追隨貴族,貴族是社會的公***表率。到了平民社會,不再有道德與輿論權威,人們追隨多數人的意見,為匿名權威所擺布。在這樣的社會之中,優秀的品質與可怕的災難都會減少,但在平等的多數主宰之下,社會逐漸趨向平庸化和膚淺化。
托克維爾是壹個貴族出身的自由主義者,深知貴族社會與平民社會的利弊所在。平等與民主是現代性不可扭轉的大趨勢,復辟貴族制無疑是壹條死路,出路在於如何在平民社會之中發掘貴族的自由傳統,在沒有貴族的時代重建貴族精神。所謂的貴族精神,有三根重要的支柱,壹是文化的教養,抵禦物欲主義的誘惑,不以享樂為人生目的,培育高貴的道德情操與文化精神。二是社會的擔當,作為社會精英,嚴於自律,珍惜榮譽,扶助弱勢群體,擔當起社區與國家的責任。三是自由的靈魂,有獨立的意誌,在權力與金錢面前敢於說不。而且具有知性與道德的自主性,能夠超越時尚與潮流,不為政治強權與多數人的意見所奴役。
平民時代的來臨,宣告了貴族階級的死亡。但各種偽貴族們,無論是物質貴族,還是精神貴族卻應運而生,這些不再有貴族精神的貴族贗品,充斥了我們的時代。教養、責任與自由,這些久違了的貴族精神,究竟又在哪裏?從歷史返觀當下,不由令人長嘆:世無貴族,遂使偽士成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