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作為壹名男性,您為什麽挑中了婦產科?好奇還是組織決定?
答:那時我是剛剛畢業的大學生,當實習醫生。當征求去向的時候,我填寫了外科和婦產科。我比較喜歡外科的手起刀落,更爽快和當機立斷,有間不容發治病救人的成就感。我在國外研究的時候,看到過麥多先生的壹句話。"有兩種男人做了婦產科醫生。壹種是對婦女有壹種特殊的敏感和關心的人。而另壹種則是十分謹慎的人。因為要判斷病人是很困難的。換言之,他們處理的每個病例和操作,都不會發生在他們自身。當他幫助病人度過分娩陣痛、卵巢癌、乳癌的時候,他可能存在壹定的隔距,因為他知道,他是絕不會蹈此覆轍的。”我想我是屬於非常謹慎的那壹類人。但我並不認為醫生治病的經驗僅僅來自感受。妳沒有得艾滋病,但妳要摸索出治療它的方法。要是只有得過很多病的人才可以當醫生,那麽醫生早就死光了。
問:隨著社會的進步,越來越多的女人要求在手術時,保留她們的子宮。您怎麽看?
答:以前的病人很懼怕醫生,基本上是醫生說什麽,她們就服從。但是現在不壹樣了,病人常常提出她們特別的想法。子宮是壹個很不平凡的器官,它既關乎到本人的機體,也關乎到後代。有沒有孩子這件事,會影響女人、男人,甚至上下幾代人,娘家婆家……所以這是壹個很慎重的問題。我認為,醫生不是修理機器的管道工,面對的不僅僅是壹個生了病的器官,而是壹個完整的、有血有肉、和周圍有著千絲萬縷聯系的活生生的人……摘不摘除子宮,我主要是依據病情,綜合家庭、生育情況、年齡等等因素。昨天壹個病人強烈要求保留子宮,對我說要是切掉了子宮,她就得崩潰……我說,妳留下它,就是在身體裏埋壹顆定時炸彈。作為醫生,我無法答應這種請求。但是妳可以到其他醫院再看看,聽聽別的醫生建議。我的實際意思是--如果妳要堅持保留,可以另請高明。因為這也關系到我作為壹個醫生的原則問題。但話不能那樣說,不委婉,對病人太刺激了。當醫生的,也應該是語言大師。後來她思索再三,還是接受切除子宮的手術。我不是壹個手術狂。切除是破壞,當可以避免或是能縮小它的危害時,我必盡力而為。曾經為壹個病人在子宮裏切除了二百多個肌瘤,剔出那些大大小小的顆粒,當然比壹攬子切除子宮費時費力。操作很麻煩,像在壹團海綿狀的橡膠裏摳除豌豆。這個項目的世界紀錄,由英國醫生保持著,從子宮裏壹下切除了三百多個肌瘤,我們還不曾打破它。
問:在醫院,誰是中心?病人還是醫生?或者護士?
答:現在提倡在醫院裏,病人是中心。我以為這是壹種奇怪的說法。據說醫務人員態度不好,可以到消協投訴。這很可笑。醫生不能等同於飯店服務員、汽車售票員。他所提供的服務,不是普通的商品,而是壹種極為特殊的,和鮮血生命聯系在壹起的寶貴物質。我在報紙上看到,有的醫院開始手術明碼標價,這非常可笑。手術是千變萬化的,在手術前怎麽可能完全預計到呢?醫生作為壹個行業,是十分崇高的。當然這並不是看不起普通勞動者。以前那個賣糖的張秉貴老人活著的時候,我常到他的櫃臺前站著,並不買糖,只是遠遠地看他舉手投足。微笑著向顧客問好,優美地壹抄手,把顧客要的糖,壹塊不多壹塊不少地抓到秤盤裏。那種嚴絲合縫勁兒,叫妳湧出許多感慨。精致地包紮,微笑著送給妳……動作的連貫流暢,叫妳痛悟工作是壹種享受,敬業的美麗和莊嚴。
問:當您在臺上做手術的時候,是什麽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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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我渴望手術。那種充滿血腥和藥氣的氛圍,極端安靜。沒有電話、聊天、無關的話題。沒有敲門聲。不會有人無端地闖進來,用莫名其妙的事幹擾妳。妳全神貫註,被壹種神聖感漲滿,很純凈,沒有絲毫猶疑,就是全力以赴地救治手術單下覆蓋著的這條生命。主刀的時候,妙不可言。所有的人以妳為核心,完全服從妳的指揮,沒有討論和敷衍,不扯皮。妳甚至是很武斷的,像至高無上的船長,其余的人,只是水兵。遇到危險,妳必須當機立斷,操縱著潛艇,在血泊裏航行,威武豪邁,有壹種"得氣"的感覺。我覺得給醫生送紅包,醫生就好好手術,反之,就不負責任的說法,很難想像,在技術上幾乎不成立,因為無法操作。別的行業可能會有壹個尺寸,壹個波動的範圍。給了錢,我就盡心盡意給妳辦,不給錢,就拖著不辦。醫生只要壹上了手術臺,是沒有選擇的。起碼在技術上無法掌握這個幅度。不可能故意不給病人好好做手術,給他點厲害瞧瞧,恰到好處地增添某種痛苦,並不危及他的生命……不,手術遠無法那麽精確地控制,吉兇未蔔,臺上什麽事都可能發生。
問:對於毫無背景的病人,您能否壹視同仁?
答:妳說的是關系戶吧?在我們的登記卡片上,有壹行小小的註釋,標明這個病人是某某介紹來的,那個是誰誰的門路。我有的時候很奇怪,怎麽幾乎所有住院的病人,都能通過各種關系找到內部的人呢?例外也是有的,有時我會在卡片上看到壹位老太太,名字下有壹片空白,就是說,沒有任何人打過招呼,完全是因為病情篤重,自己住進來的。我就說,現在我同妳們打招呼,她沒有關系,我給她壹個關系--就是我。請特別關照。當然,我也碰到過給首長的夫人做手術,被人反復叮囑的時候。我只能回答說我會特別當心,不要出什麽技術事故。我能做到的就是這些。
問:您當了這麽多年的醫生,經歷了無數的生死。對人生怎麽看?
答:我是壹個宿命論者。幾乎是生死由命的響應者。死和病,都不是可以預防、可以選擇的。有的時候,壹切人力都無效,生命自有它的軌道。我經常寫壹些科普著作,當然我在書裏不會這樣說。我會告誡大家減肥,不要養成某些不良習慣,比如酗酒抽煙等等。但我自己從來不吃什麽補品,病人送給我的補品,多轉送他人。因為自己不喜歡補,所以也不願用它送人,時間長了,就生出螞蟻。我也沒有特殊的保健措施,不抽煙,是因為不喜歡那氣味。如果接受那味,也許會抽的。我喜歡緊張的活動,白天很忙,幾乎沒有思索的功夫。我的格言是--緊張有力量。晚上下班回家的路上,是我壹天最愜意的時候,騎壹輛26型女車,氣不足……
問:您提到病人送禮品,您是否經常需要病人的感激?當然我指的不是純物質上的。
答:我通常不接受病人的禮品,但不絕對。比如壹個病人出院幾個月後,請我吃壹頓便飯,我會接受。從醫這麽多年,從病人的壹個眼神,壹個動作,能看出他是否真心誠意感謝妳。醫生的勞動需要別人的承認和肯定,需要病人由衷的感激。我不喜歡那些表層的感謝之詞,哪怕是很貴重的禮物,如果裏面沒有蘊含真摯的情感,我也不看重。醫生在高強度的生死搏鬥中,和病人是戰友,他需要病人對花費在他身上的心血和勞動予以理解和敬重。
問:如果有來世,您還會再做醫生嗎?
答:會。我的兩個孩子都不做醫生,他們說,不要說自己幹,就是從小到大,看著妳這般辛苦,看也看得累了。醫生每天看到的是痛苦和呻吟,聽到的是煩人的主訴,承擔的是責任和壓力,醫生的工作是很枯燥的。但我會繼續做醫生,我從這個行業裏,學到了很多哲學,懂得了如何尊重人。科學家也許更多地訴諸理智,藝術家也許更多地傾註感情,醫生則必需把冷靜的理智和熱烈的感情寄予壹身。
問:我想提壹個比較敏感的問題,做婦產科醫生,接觸的是女性特殊部位。作為男性,是否經受特別的考驗?
答:這個問題還從未有人問過我。在生活中,我是壹個和常人壹樣的男子。當我穿上白衣,就進入了特殊的角色。我是壹名醫生,我會忘記我的性別,或者說,我成了中性人。白衣有效地屏蔽了世俗的觀念,使我專心致誌地面對病人。白衣對我有象征的意義,是壹身進入工作狀態的盔甲。當然,還有壹些特別需要註意的規矩,比如,為病人檢查的時候,必需有其他女醫務人員在場。從來不同病人開玩笑,哪怕彼此再熟,也要矜持把握。對於女性的生殖系統,當我工作的時候,只把它看作是壹個器官,僅此而已。這對壹個敬業的、訓練有素的醫生來說,不是很困難的事。就像壹個口腔科醫生,讓女病人張開嘴,想看的只是她的牙齒,而不是要和她接吻。這些年來,我看過無數的病人,年青的年老的,好看的醜陋的,妙齡少女或是白發蒼蒼的老媼……在我眼裏,她們都是壹樣的,都是我的病人。
問:婦產科的男醫生,會不會碰到障礙?
答:有些女病人不願找男醫生,這在我年輕的時候,感覺比較明顯。現在年紀大了,在大城市裏,不成為很大的問題了。我剛當醫生的時候,戰戰兢兢,因為沒有經驗。但病人把希望寄托在醫生身上,使人壓力很大。妳比她年紀小,初出茅廬,但她依舊毫不猶豫地把妳當成上帝。病人把年輕的醫生當成長者,把平庸的醫生當成聖人。後來有幾年,有了壹些經驗,膽子大壹些了。但醫生當得年頭多了,又戰戰兢兢起來,感到生命脆弱,責任重大,醫生被賦予上帝的角色,但我知道自己不是。好像壹個怪圈,又回到了原地。
問:最後有壹個純屬私人的問題,請教於您。我有壹位關系密切的女友,各方面條件都很好,大齡未婚。有人給她介紹了壹個男友,也是處處優異,工作為婦產科醫生。她無法接受,理由是他對女人懂得太多了,沒有神秘,就沒有幸福。我覺得這有些先入為主,勸她,她說,妳又不是那種男醫生,妳如何知道他們的心?
答:幸福和神秘劃等號嗎?什麽東西最神秘?是肉體嗎?我以為最神秘的是人的思想,身體沒有什麽可神秘的。女人只靠身體的神秘吸引男人嗎?當身體不再神秘以後,幸福存在何方?人的感情是最神秘的,有感情才有幸福。
思:幸福和神秘劃等號嗎?什麽東西最神秘?是肉體嗎?我以為最神秘的是人的思想,身體沒有什麽可神秘的。女人只靠身體的神秘吸引男人嗎?當身體不再神秘以後,幸福存在何方?人的感情是最神秘的,有感情才有幸福。
修:人的感情是最神秘的,有感情才有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