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榮的紫羅蘭
◆ 紀伯倫
幽靜的花園裏，生長著壹棵紫羅蘭。她有美麗的小眼睛和嬌嫩的花瓣。她生活在女伴們中間，滿足於自己的嬌小，在密密的草叢中愉快地擺來擺去。
壹天早晨，她擡起頂著用露珠綴成的王冠的頭，環顧四周，她發現壹株亭亭玉立的玫瑰，那麽雍容而英挺，使人聯想綠寶石的燭臺托著鮮紅的小火舌。
紫羅蘭張開自己天藍色的小嘴，嘆了壹口氣，說：
“在香噴噴的草叢裏，我是多麽不顯眼啊，在別的花中間，我幾乎不被人看見。造化把我造得這般渺小可憐。我緊貼著地面生長，無力伸向藍色的穹蒼，無力把面龐轉向太陽，象玫瑰花那樣。”
玫瑰花聽到他身旁的紫羅蘭的這番話，笑得顫動了壹下，接著說：
“妳這枝花多麽愚蠢呵！妳簡直不理解自己的幸福，造化把很少賦予別的花朵的那種美貌，那種芬芳和嬌嫩給予了妳。拋棄妳那些錯誤的想法和空間的幻思，滿足於自己的命運吧。要知道，溫順會使妳變得堅強，誰要求過多，誰就會失去壹切。”
紫羅蘭回答道：
“呵，玫瑰花，妳來安慰我，因為在我只能幻想的那壹切，妳都有了。妳是那樣美好，所以妳用聰明的辭令粉飾我的渺小。但是對於不幸者來說，那些幸福的安慰意味著什麽呢？向弱者說教的強者總是殘酷的！”
造化聽到玫瑰與紫羅蘭的對話，覺得奇怪，於是高聲問：
“呵，女兒，妳怎麽了，我的紫羅蘭？我知道妳壹向謙遜而耐心，妳溫柔而又馴順，妳安貧而又高尚。難道妳被空虛的願望和無謂的驕傲制服了？”
紫羅蘭用充滿哀求的聲調回答她：
“呵，妳原是無上全能、悲憫萬物的啊，我的母親！我懷著滿腔溫情，滿腔希望請求妳，答應我的要求，把我變成玫瑰花吧，哪怕只有壹天也好！”
造化說：
“妳不知道妳請求的是什麽。妳不明白外表的華麗暗藏著著不可預期的災禍。當我把妳的軀幹抽長，改變了妳的容貌，使妳變成了玫瑰花，妳會後悔的。可是，到那時，後悔也無濟於事了”
紫羅蘭答道：
“呵．把我變作玫瑰花吧！變作壹株高高的玫瑰花，驕傲地擡著頭！日後不論發生什麽事，都由我自己擔承！”
於是，造化說：
“呵，愚蠢而不聽話的紫羅蘭，我滿足妳的願望！但是，如果不幸和災禍突然降落在妳的頭上，那是妳自己的過錯！”
造化伸開她那看不見的魔指，觸了壹下紫羅蘭的根——轉瞬間紫羅蘭變成了盛開的玫瑰，佇立在眾芳之上。
午後，天邊突然烏雲密布，卷起旋風，雷電交加，隆隆作響，狂風和暴雨所組成的壹支不計其數的大軍突然向園林襲來；它們的襲擊折斷了樹枝，扭彎了花莖，把傲慢的花朵連根拔起。花園裏除了那些緊貼著地面長生或是隱藏在巖石縫裏的花草之外，什麽也不剩了。而那座幽靜的花園遭到了比其他花園更多的災難。
等到風停雲散，花兒會死去了，——她們象灰塵壹樣，滿園零落，惟有躲在籬邊的紫羅蘭．在這場風暴的襲擊之後，安然無恙。
壹株紫羅蘭擡起頭來．看到花草樹木的遭遇，愉快地微笑了壹下，招呼自己的女伴：
“瞧呵，暴風雨把那些自負為美的花朵變成了什麽喲！”
另壹株紫羅蘭說：
“我們緊貼著地面生長。我們才躲過了狂風暴雨的憤怒。”
第三株喊道：
“我們是這般脆弱．但龍卷風並沒有戰勝我們！”
這時紫羅蘭皇後向四周環顧了壹下，突然看見昨天還是紫羅蘭的那株玫瑰花。暴風雨把她從土裏拔起，狂風掃去了她的花瓣，把她拋在濕漉漉的青草上。她躺地地上，象壹個被敵人的箭射中了的人壹樣。
紫羅蘭皇後挺直了身子，展開白己的小葉片，招呼女伴們說：
“看呵，看呵，我的女兒們！看著這株紫羅蘭，為了能炫耀自己的美貌，她想變成壹株玫瑰，哪怕是壹小時也可以。就讓眼前這景象引為妳們的教訓吧。”
瀕死的玫瑰嘆了壹口氣，集中了最後的力量，用微弱的聲音回答道：
“聽我說吧，妳們這些愚蠢而謙遜的花兒，聽著吧，暴風雨和龍卷風都把妳們嚇壞了！昨天我也和妳們壹樣，藏在綠油油的草叢裏，滿足於自己的命運。這種滿足使我在生活的暴風雨裏得到了庇護。我的整個存在的意義都包含在這種安全裏，我從來不要求比這卑微的生存更多壹點的寧靜與享受。呵，我原是可以跟妳們壹樣，緊貼著地面生長，等待冬季用雪把我蓋上，然後偕同妳們去接受那死亡與虛寧的寧靜。但是，只有當我不知道生活的奧妙，我才能那樣做，這種生活的奧妙，紫羅蘭的族類是從來也不知道的。從前我可以抑制自己壹切的願望，不去想那些得天獨厚的花兒。但是我傾聽著夜的寂靜，我聽見更高的世界對我們的世界說：‘生活的目的在於追求比生活更高更遠的東西。’這時我的心靈就不禁反抗起自己來了。我的心殷切地盼望升到比自己更高的地方。終於，我反抗了自己。我追求那些我不曾有過的東西。直到我的憤怒化成了力量，我的向往變成了創造的意誌。到那時，我請求造化——妳們要知道，造化，那不過是我們壹些隱秘的幻覺的反映，——我要求她把我變成玫瑰花。她這樣作了。就象她常常用賞識和鼓勵的手指變換自己的設計和素描壹樣！”
玫瑰花沈默了片刻，然後帶著驕傲而優越的神情補充說：
“我作了壹小時的玫瑰花，我就象皇後壹樣度過了這壹小時。我用玫瑰花的眼睛觀察過宇宙。我用玫瑰花的耳朵傾聽過以太的私語。我用玫瑰花的葉片感受過光的變幻。難道妳們中間找得到壹位，蒙受過這樣的榮光麽？”
玫瑰低下頭，已經喘不上氣來，說：
“我就要死了。我要死了，但我內心裏卻有壹種從來沒有壹株紫羅蘭所體驗過的感覺。我要死了，便是我知道，我所生存的那個有限的後面隱藏著的是什麽。這就是生活的意義。這就是本質的所在，隱藏在無論是白天或夜晚的機緣之後的本質！”
玫瑰卷起自己的葉片，微微嘆了壹口氣，死去了。她的臉上浮起超凡絕俗的微笑——那是理想實現了的微笑，勝利的微笑，上帝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