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壹句格言說,真的商人,不談論賠掉的錢和滯銷的產品。
此話其實是謊言,是我瞎扯淡的,謹致歉意。
如果世上真的存在這麽壹句格言,那麽“不談論自己買賣什麽”或許成為真的商人的條件之壹。真的商人大約不會在大庭廣眾之下,喋喋不休地談論自己買賣些什麽。
眾所周知,我是賣襪子的。之所以能夠眾所周知,是因為我四處宣揚。
所以我不是壹個真正的商人。
2
薩默賽特·毛姆寫道:“任何壹把剃刀都自有其哲學。”
大約是說,無論何等微不足道的舉動,只要堅持不懈,總會有所成就。
我每天賣襪子十小時,已然堅持了半年。
而成就居然不是賺到了大把的鈔票,這真是壹件悲傷的事。
3
有壹位馬拉松選手每次比賽都要在腦中回味壹句話:Pain is inevitable.Suffering is optional。
這句話的意思是說“痛楚難以避免,而磨難可以選擇。”
關鍵詞是這個optional。
假如說,我賣襪子,賣著賣著突然覺得:“媽媽咪啊,累煞我也,要死了要死了”。這個“累煞我也"是無法避免的事實,然而是不是果真“要死”,還得看自己的選擇。
我完全可以不死,不僅不死,我還可以快樂地賣襪子,不必低到塵埃裏才開出壹朵花,我可以把襪子賣出壹朵花。
4
海明威說:持之以恒,不亂節奏,對於長期作業實在至為重要。壹旦節奏得以設定,其余的問題便可以迎刃而解。
要讓慣性的輪子以壹定的速度準確無誤地旋轉起來,對待持之以恒,何等小心翼翼亦不為過。
所以我努力讓自己的生活節奏穩定化。幾點出門,幾點吃飯,大小便分別安排在什麽時候,咖啡要大杯的還是小杯的如何衡量,這當中都是我的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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勝負對跑者來說並不特別重要。尤其對於普通的參與者來說,個人的勝負並不是重大話題。在跑完全程時,能否感到自豪或類似自豪的東西,對於長跑選手而言,可能是最重要的。
我賣襪子賣得挺自豪。
為什麽不呢?我自食其力,自給自足,自力更生。我勤勞誠實,踏實肯幹,值得信賴。我的回頭客越來越多,我在這個過程中學到的東西越來越多,這就是所謂的成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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賣襪子這壹職業,至少對我來說,是無所謂勝負成敗的。襪子的銷量、促銷的成績、競爭對手的反饋,這些或許能成為成功與否的標誌,卻不能說是本質問題。
賣掉的襪子是否達到了自己設定的基準,這,才至為重要;這,才容不得狡辯。
襪子穿在別人大概怎麽都可以搪塞,自己的心靈卻無法蒙混過關。
在這層意義上,賣襪子很像跑全程馬拉松,對於零售商而言,我的動機安安靜靜、確確實實地存在於自身內部,不向外部去尋求形式與標準。
妳要對得起自己賣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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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因為有了各種各樣的人,這世間方是世間。別人自有價值觀和與之相配的活法,我也有自己的價值觀和與之相配的活法。這樣的差異產生了細微的分歧,數個分歧組合起來,就可能發展成大的誤會,讓人受到無緣無故的非難。
在賣襪子時遭到誤解、受到非難,絕非令人愉快的事件,還可能使心靈受到深刻的創傷。這也是痛苦的體驗。
然而隨著經驗的增長,我逐漸認識到,這樣的苦痛和創傷對於人生而言,其實很是必要。
想起來,正是跟別人多少有所不同,人才得以確立自我,壹直作為獨立的存在。
心靈所受的傷,便是人為這種自立性而不得不支付給世界的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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優秀的偵探小說家雷蒙特·錢德勒曾說過:“哪怕沒有什麽東西可寫,我每天也肯定在書桌前坐上好幾個小時,獨自壹人集中精力。”
他這麽做是為了什麽,我完全能理解。錢德勒通過這麽做,來提高職業作家必需的膂力,靜靜地提高士氣。這樣壹種日常訓練對他必不可缺。
所以哪怕沒有客人,我每天也肯定在襪子攤裏坐滿十個小時,獨自壹人集中精神。我在靜靜地提高自己的士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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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堅持賣襪子以來,肚囊顯而易見地胖了起來,說明為了適應長時間地賣襪子,身體自己在調整脈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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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年齡的增長,經歷了形形色色的失誤,該拾起來的拾起來,該拋棄掉的拋棄掉,才會有這樣的認識:“缺點和缺陷,如果壹壹去數,勢將沒完沒了。可是優點肯定也有壹些。我們只能憑著手頭現有的東西去面對世界。”
我畢竟是壹個賣襪子的人。
成績也好,名次也好,外觀也好,別人如何評論也好,都不過次要的問題。
對於我這樣的賣襪子者,第壹重要的是用壹雙雙賣出去的襪子讓自己無怨無悔:應當盡的力我都盡了,應當忍耐的我都忍耐了。
最終到達壹個自己完全接受的境界,抑或無限相近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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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痛苦,正因為刻意經歷這痛苦,我才從這個過程中發現自己活著的感覺,至少是發現壹部分。我現在認識到:生存的質量並非成績、數字、名次之類固定的東西,而是含於行為之中的流動性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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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就是我賣襪子時談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