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寓驛舍的鑒賞

陸遊四十八歲那壹年,自夔州通判調到南鄭,為四川宣撫使王炎幕賓。七個月後,改官成都,為範成大幕中參議。此後數年中,雖曾權判蜀州,攝知亮、榮,總是以成都為中心,往來棄定。到成都時間短暫,多客寓驛舍寺院(五十歲到成都,曾客寓多福院,有“四到錦城身愈老”之句以紀其事)。這首《寓釋舍》即寫其第三次寄寓於某壹驛舍的思想感情。

大概,驛舍也因官職大小而異吧?他住的這個地方顯然不是大僚下榻的處所。地屬僻靜“閑坊”(坊,街道),驛是陳舊“古驛”,門雖“朱扉”卻又常“掩”,客廳是蕩蕩“空堂”,詩壹開頭便仿佛把讀者帶進壹個古寺,壹種荒涼幽寂的氣氛撲面而來。客衣初解,四觀寂寥,不由人想起這些年的宦海浮沈,於是帶出次聯,寫此行的心情感受。“鯤自化”用《莊子·逍遙遊》鯤化為鵬故事,喻指不少得誌者飛黃騰達,官運亨通,但他們扶搖宜上,與我本不相幹;“鶴仍歸”用《搜神後記》中丁令威成仙後化鶴歸來的故事,壹方面切自己此日舊地重來,壹方面有物是人非之嘆。這壹聯用的兩個典故,格言升沈異勢,深寓感慨。三聯緊承“仍歸”,寫此日追尋舊跡的行動。故地重遊,驛中庭院已經起了變化。那片竹子比過去長得更多了,那株古松比過去長得更粗大了。竹子,他是壹根根數過的;古松,他是解下腰帶量過的:這哪裏是在數竹、量松,他分明是在思量這些年閑拋的歲月,分明是在尋找這些年往來奔波的腳印阿I竹增松長,歲月如流。可見這數竹量松看似悠閑的動作中,實含有無窮感慨,萬種淒惶。陸遊當初入蜀,來到宋、金對峙的南鄭前線,滿環恢復壯誌。他曾壹再代王炎劃進取長安、恢復中原之策,也曾“華燈縱博,雕鞍馳射”,短衣刺虎,那意氣何等豪縱。誰知不久王炎內召,他也改官成都,恢復大誌,初既不行於江淮,今復受阻於西北。壹番心事,都付東流;幾多歲月,磋陀以盡。今日故地重來,數竹量松而興“木猶如此,人何以堪”的感嘆,那感情是十分深沈復雜的。哪裏去追尋流逝了的歲月?哪裏去尋覓失去了的心?詩人在仿徨,在摩挲,突然,他發現了——

“唯有壁間詩句在,暗塵殘墨兩依依” 這詩句題在壁上,字跡漫漶,蛛網塵封,尚依稀可以辨認。這壁上的詩句,留下了往日的雪泥鴻爪,也記下了當時的激烈壯懷。撫今追昔,他怎能不心事萬千1結聯“暗塵”、“殘墨”,回應起句“閑坊古驛”,首尾回環,加深了全詩的懷往感舊之情。“依依”疊字收篇,聲情繚繞,更留下無窮的酸楚,不盡的沈思,供人品味。

這首詩,氣氛沈重,感情抑郁而強烈。從壹起的“閑”、“古”、“掩”、“空”諸字,宜員結尾的“暗塵”、“殘墨”,始終幽暗淒冷。客之孤獨與堂之空曠的映襯,化鶴故事神幻色彩的渲染,數竹量松,摩挲殘墨的行動,凡此種種,使氣氛顯得沈悶低徊,給人壹種壓抑之感。從感情看,全詩神完氣厚,沈痛深婉。而獨具機杼的是:全詩無壹字明說“情”,其意象卻又處處含有深沈強烈的感情。比如說,以“閑坊古驛”寓天涯落拓,以鯤鶴變化概人事升沈,以竹松寄歲月不居,以殘墨追懷往昔,個人的心跡,時代的風雨,都涵蘊其中,因此獲得摧抑人心之力。至於中二聯的對仗工絕,猶其余事。趙翼《甌北詩話》激賞陸詩,謂其“以壹籌莫展之身,存壹飯不忘之誼”,“每結處必有興會,有意味,絕無鼓衰力竭之態。”潘德輿《養壹齋詩話》說,陸遊七律中的佳者“著句既遒,全體亦警拔相稱。蓋忠憤所結,誌至氣從,非復尋常意興”。他們評斷陸詩,都從思想感情的誠摯深厚出發以探求其興會風格,可謂於、、超、、牡驪黃之外,獨具真賞。 (賴漢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