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接觸到老舍先生的是壹篇中學課文——《濟南的冬天》,尤今記得老舍先生筆下所描繪的濟南:“壹個老城,有山有水,全在天底下曬著陽光,暖和安適地睡著,只等春風來把它們喚醒,這是不是個理想的境界?小山整把濟南圍了個圈兒,只有北邊缺著點口兒。這壹圈小山在冬天特別可愛,好像是把濟南放在壹個小搖籃裏,它們安靜不動地低聲地說:‘妳們放心吧,這兒準保暖和。’”
老舍先生是壹個真誠的人,總喜歡以“寫家”、“文牛”、“癡人”自稱,從不以“作家”自居。壹個安靜的環境、壹杯散著熱氣的茶、壹支叼在手裏的煙,先生就可以用筆書寫人生。身為北京人的他,有著傳統老北京的喜好:養花、看畫、玩骨牌、逗貓、泡茶館、聽戲等。他最喜歡的人生格言是“四世傳經是為通德,壹門訓善惟以養年”。
老舍擁有壹顆金子般的心。他本質上很嚴肅,很認真;但筆下,笑話連篇,讓人忍俊不禁。詼諧、幽默、嘻嘻哈哈的文風;卻大多講述悲劇,憂國憂民。溫文爾雅的老舍先生,沒有尋常作家的習氣;但是,卻很有脾氣,他不願做的事,終究不會去做,他瞧不上眼的人,絕不多說壹句話。在作品方面,十分謙虛,看到自己的文章永遠說的是失敗和不足;但是他對文章永遠不知滿足,什麽文體都寫,別出心裁。在老舍的身上,嫉惡如仇和舍命從善的激情同樣發達,這種相反相成的氣質,不時流露出來,塑就了壹個真實、鮮活的老舍。我想,我欣賞的正是這樣壹個老舍先生吧,真誠、正直、有氣節。
老舍是壹個寫家。他說“寫家”,不說“作家”。寫家——以寫作為職業的人,和木匠、拉車的壹樣,只是壹種營生,職業之壹而已。每日堅持不懈的寫作,是他給自己的規矩,練就了他用最少的字,最通俗最生動的話描寫復雜的心態、事務、風景的本領。老舍直到晚年創作力仍然很旺盛,寫了二十四部戲劇之後,計劃再寫三部長篇小說:壹部自傳體的故事,壹部天橋的故事,壹部八大胡同的故事。他帶著小鋪蓋卷跑到密雲的枳營和香山的門頭村去體驗生活,準備堂堂正正地描寫滿族人,已是六十六歲的花甲老人。然而,事與願違,最後留下的僅僅是壹部八萬多字的未完稿,壹場聲勢浩大的“文革”使他無法再繼續拿筆,甚至,無法再去品壹杯香茗。文革完結的只是他的生命,壹個寫家的生命。
老舍先生是真誠的,因為他常常剖析自己。他不大喜愛寫序,也不大愛寫後記,最多寫上幾十個字,交代版本或者書名的緣起而已。先生說:改寫的小說裏都有了,不必再多做解釋;說多了,大有老王賣瓜的嫌疑。的確,很少看見他誇獎自己的作品,絕大多數時候,都是在批評自己,承認自己的失敗和低能,對自己十分苛刻和嚴厲。
老舍剖析自己,不論指出的是缺點還是優點,都能意想不到地對別人發生好 多奇妙的作用。這只能說明壹個問題:老舍是用他的人格在寫作。他很能忍耐,知道用壹半恨,壹半笑地去看世界。剛使他罵世,義氣又使他富有善心。老舍說:“要做壹個寫家,須先做壹個‘人’。蓋自己不崇高宏大,何以能體會世上最善最美的事?何以心明如鏡,鑒別善惡?有了真人,而後才有至文,文藝並非文字把戲也。”老舍的謙虛,使他成為壹位真人,成為壹位既有可愛的、幽默的性格,同時又有偉大成就的真人。
老舍先生是北京人;
滿族人;
窮人;
生於上上個世紀最末壹年,死於1966年“文革”初起;
壹生有數十年生活在國外……
以上五點對他來說,最為重要,是了解老舍、懂得老舍的五把鑰匙。 老舍生在北京,長在北京,二十五歲之前壹直住在北京,其後隔了二十五年,到了五十歲又回到北京,直至去世,他六十七歲時死於北京。如是看來,他的壹生大部分時間是在北京過的,是個地道的北京人。這壹點,幫了老舍很大的忙,北京是他的寫作源泉。
老舍的代表作,公認的壹般有以下幾種:長篇小說《離婚》《駱駝祥子》《四世同堂》《正紅旗下》,中、短篇小說《微神》《月牙兒》《我這壹輩子》,話劇《龍須溝》《茶館》。這九部代表作,很巧,全是寫北京的。可以說,老舍作品中最精彩的部分是寫北京的。老舍有壹個重要的文學主張。他以為熱烈的追憶往往能寫出絕妙的傳世之作。他說:最熟悉的,不管多平凡,總是最親切的,親切就可能產生出最好的作品來。
作為北京人,他用北京話寫作,老舍走了壹條“五四”運動後白話文寫作的新道路,給當時的文壇刮來壹股清新的風。他是第壹位純粹用北京人口語進行文學創作的作家。他的文字被譽為最活潑的、最俏皮的、最有音樂性的、最流利的和最上口的文字。
老舍誕生在壹個滿族低級軍官的家庭。壹個清末普通的滿族人,多多少少都會唱兩句京戲或者牌子曲,會玩壹兩樣樂器,會養鳥,會種花?總之,在文化上相當成熟。這個滿族出身的背景,對壹位作家來說,非同小可。老舍壹歲半的時候,父親死於和八國聯軍的戰鬥中,生計完全靠母親做點私活。從小,他就看見苦命的母親和自己清貧的童年。逆境給了他壹副瘦弱的身體,但同時也給了他頑強堅韌的性格和勤勞務實的精神。
老舍的作品有兩個特點:壹是它們的悲劇傾向,另壹個則是它們的幽默風格。他這兩大特點的形成,和他的窮人出身關系極為密切。老舍外表熱情溫和,可是在文字中,他總說自己是個悲觀主義者,內心極為嚴肅。
然而,他由壹片黑暗中走了出來,他並不知道是怎樣摸索著走出來的,“走出來,並無可欣喜;想起來,卻在悲苦之中稍微有壹點愛戀”。這點愛戀把他由痛苦中升騰了起來,強打精神,咬著牙,把淚全咽到肚裏,將嫉惡如仇和舍命從善同樣發揮到極點,並越過這個極點,開始用笑臉面對世界,大徹大悟,大慈大悲,成了壹個大幽默家,信筆寫來,嬉笑唾罵皆成文章。
身後的盛況,時間的考驗,地域的覆蓋,壹起向我們傳遞了壹個信息:老舍先生,這位飽經苦難的人民藝術家,這位中國現代文豪,深深活在人們的心中,像壹塊不朽的豐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