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仁宗嘉祐二年(公元1057年),宋仁宗趙禎命翰林院學士歐陽修主持科舉考試,這壹年的科舉太過璀璨,被稱作“千年科舉龍虎榜”,因為榜單上的人名,即使在千年以後,仍然如雷貫耳。
例如北宋最灑脫的文學家 蘇軾 ,以及他的弟弟 蘇轍 ;
例如唐宋八大家之壹的 曾鞏 ,和他的弟弟 曾布 ;
例如程朱理學的創始人、“二程”之壹的 程頤 ;
例如王安石變法的二號人物、北宋改革家 呂惠卿 ;忠奸難辨的大政治家 章惇 ;
還有那位為北宋時期收復兩千裏失地的名將 王韶 。
有人統計,這壹榜,至少出現8位文學大家和9位宰相,可以說光耀整個宋朝。之所以會如此,壹方面因為主考官歐陽修慧眼識人,另壹方面也說明北宋文治的繁盛。
除了上面所說的9位,還有壹位大人物,也出自“千年科舉龍虎榜”,他的名氣或許不如蘇軾,但他給後世留下的東西,比蘇軾等人要偉大得多,這個人名叫張載,後人尊稱他為張子,他死後,享有從祀孔廟的待遇。
張載曾給後人留下22字的格言,成為壹代又壹代人的座右銘,它就是: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以上22個字,被稱為“橫渠四句”。
壹、被範仲淹警告
張載,字子厚,父親給他取名為“載”,出自《周易》中的“厚德載物”,後人稱他為張子或“橫渠先生”。“橫渠”二字,是地名,位於今天陜西省寶雞市眉縣境內,這裏是張載講學的地方,也是他的長眠之所。
其實,張載本不是橫渠人,他之所以來到橫渠,和他父親的死亡有關。張載生於長安,他的父親名叫張迪,曾任涪州知州,張載家中有兄弟兩人,弟弟比他小10歲。在張載15歲那年,父親病逝,他帶著母親和幼弟,護送父親的靈柩從涪州(重慶境內)到老家長安。當他們沿途路過橫渠的時候,盤纏用完了。正巧西夏李元昊當時稱帝,人們傳言西北正在鬧兵變。為避免打擾到父親安息,張載和母親商量,就在橫渠把父親安葬下來。壹年後,張載回到長安,賣掉家中的祖宅,舉家搬到橫渠,守在父親的身旁。
《宋史·張載傳》記載:
少喜談兵,至欲結客取洮西之地。
意思是說,張載年少時,也有少年俠氣的壹面,他喜歡“談兵”,希望有壹天自己能夠帶兵幫大宋收復失地。
21歲那年,張載遇到了壹位改變他壹生的大人物,這個人就是範仲淹。當時,正值宋仁宗慶歷元年,範仲淹被任命為陜西經略安撫副使,主持西北防務。張載久仰範仲淹大名,他疾走數百裏,終於找到了範仲淹,範仲淹壹向禮賢下士,聽聞有學子要來拜訪自己,便和他深談。
對於這次談話的內容,史書沒有記載,但卻記載了另外壹件事情。《宋史》:
以書謁範仲淹,壹見知其遠器,乃警之曰:“儒者自有名教可樂,何事於兵。”
當時,張載向範仲淹獻出了《邊議九條》,範仲淹對張載的見識非常欣賞。但是,範仲淹並沒有誇贊張載,而是警告他 :“妳是壹個讀書人,應當致力於學業。為何要熱衷於兵事呢?”
在兩宋時期,重文輕武是時代主旋律,許多立下赫赫戰功的名將(如狄青),照樣被文官看不起。作為“政治完人”的範仲淹也不能免俗,他欣賞張載的學識,但不希望張載成為壹個“兵魯子”。
張載臨別時,範仲淹送他壹本書,張載壹看,竟然是《中庸》。對於讀書人來說,《中庸》滿大街都是,範仲淹之所以要送他這本書,其實還是希望他能專註於儒學。
在文治巔峰的兩宋時期,張載之所以能夠光耀千年,範仲淹的這次警告功不可沒。
張載回到橫渠,從此開啟了埋頭苦讀的歲月。至於張載有多用功,程顥、程頤評價張載4個字,那就是“苦心極力”,可見,張載的刻苦程度。
二、被歐陽修選中
張載在自己的書房裏寫了壹副對聯,上聯是“夜眠人靜後”,下聯是“早起鳥啼先”。他不僅自己刻苦攻讀,對弟弟張戩也十分嚴苛,父親去世的時候,張戩才5歲,張戩之所以後來能中進士,全依仗他的兄長張載的教誨。
轉眼間到了嘉祐二年,歐陽修奉詔主持科舉考試,這壹年人才輩出,被譽為“千年科舉龍虎榜”。若說這壹年最悲劇的考生,莫過於年過半百的 蘇洵 ,他帶著蘇軾、蘇轍兩個兒子進京趕考,結果兩個兒子高中,蘇洵考了壹輩子,卻壹直沒有中第。除了蘇洵外,還有兩個大齡考生,第壹個是 曾鞏 ,他少年時就被譽為“神童”,直到這壹年他39歲才中進士。第二個就是 張載 ,他“苦心極力”地讀書,弟弟在三年前都已經考中,他卻在三年後才有緣高中,這壹年,張載38歲。
後人曾說,歐陽修是北宋文壇最牛的伯樂,這並不誇張,歐陽修當時肯定不知道,他選中的張載,會給後世留下多麽深遠的影響。
張載高中後,歐陽修把他的卷子拿給宰相文彥博,文彥博看完大為贊賞,決定在相國寺開設講堂,讓張載專門來講學。其實,文彥博是在擡舉張載,畢竟,不是誰都有公開露臉的機會的。
張載在相國寺講了第壹課,以《易》為題,就轟動京城,許多年輕學子深感震撼,第二天天不亮就爭著去相國寺“占座”。可是,張載性格恬靜,樂於成全別人,他當著眾人的面說:
“比見二程,深明《易》道,吾所弗及,汝輩可師之。”
意思是說,我講的《易》比較淺顯,和二程不能比,如果妳們想深度了解《易》,可請教二程。
二程,就是程顥、程頤兄弟二人,程朱理學中的“程”,指的就是他們。因為張載的推薦,二程名聲大震。
雖說是金子總會發光,但筆者總認為,二程如果沒有張載的推薦,若想取得後來的成就,很難不打折扣。
其實,張載和二程是沾親的,按輩分,張載是二程的表叔。以張載當時的聲望,他若想留在京師,難度並不大。但張載誌在四方,他想了解民間疾苦,為百姓盡力。於是,張載向朝廷申請外放,後來他先後到祁州、雲巖、渭州等地,為官壹任,造福壹方。
三、被王安石“拒絕”
宋仁宗去世後,宋英宗只在位4年,北宋便迎來了宋神宗時代。而提及宋神宗,就不得不提王安石。當年,宋神宗登基之初,意氣風發,他召王安石入京問政,王安石直接給他了壹句:
“像唐太宗這樣的帝王,我們就不要學習了,要學就學堯舜!”
宋神宗聽完,像打了雞血壹樣支持王安石變法。
熙寧二年,呂夷簡之子呂公著推薦張載入朝,張載對宋神宗說:
“為政不法三代者,終茍道也。”
張載和王安石說的話壹樣,他也認為,宋神宗要做就做夏商周三代之賢君,只可惜,這樣的話宋神宗已經從王安石那裏聽了壹遍了,張載並沒有得到像王安石壹樣的機會。
當時,宋神宗曾有意讓張載協助王安石推行新法,但張載表示自己剛入京城,對新法還不了解。後來,王安石主動來找張載,希望張載能夠支持自己。張載回答說:
“公與人為善,則人以善歸公;如教玉人琢玉,則宜有不受命者矣。”
張載的意思是說,妳只要為大家好,大家肯定支持妳。但妳要是強迫我跟著妳幹,恕我不願受命。
其實,張載是在委婉地拒絕王安石。
張載雖然不是新派,但也不是舊派,因為他和王安石之間,並沒有發生沖突。或者說,張載壹直在避免這樣的沖突。
不久之後,王安石擔任宰相,張載被調離京城,派往浙東明州審理貪汙案。很多人都認為,張載的長處是學問,如果把他調到某地去當學政,或許更合適。但王安石卻讓他去審理刑獄,個中緣由,不言自明。
張載先拒絕了王安石,所以王安石也拒絕張載。
筆者不久前寫過壹篇關於王安石的文章,認為他是壹個值得尊敬的改革家,但任何時候,都要講政治。
後來,張載的弟弟張戩因反對王安石變法被貶,張載決定辭職,回到橫渠,繼續自己的講學生涯。
其實,張載和王安石,都曾受教於範仲淹,範仲淹的思想中,有傳統儒學的部分,也有“慶歷新政”中變革的壹部分。巧合的是,張載繼承了前者,而王安石繼承了後者。
此後九年,王安石雖然遭到兩次罷相,但大多數時候都位高權重,但張載卻壹直隱於橫渠,傳道受業,很多學子不遠千裏來到橫渠,只為聆聽張載的教誨。橫渠這個小地方,也因為張載的誕生,從此留下深刻的烙印。
四、被時代選中
中國古代三大思想中,佛道儒自有體系,但到了北宋時期,佛教和道教在不斷發展,而儒學止步不前,人們除了重復孔孟之言外,很少能把儒家思想再次升華,這讓當時的儒者們比較焦慮。
在漫長的摸索中,北宋中後期,儒家思想得到了壹次淬煉,張載創立了“關學”,二程的開創“洛學”、周敦頤著“濓學”、王安石主張“新學”、另外還有朱熹的“閩學”,***同構成了宋代儒學的主流。當時稱之為“濓洛關閩新”五大學說,這五大學說,再造儒學,給予儒學思想以升華。
同時,宋明時代,人們用儒家思想來解釋宇宙本源,分為三大分支,即理、心、氣。其中以二程和朱熹為代表的“程朱理學”影響最廣。其次以王陽明、陸九淵為代表的“心學”也曾風靡壹時。除了理學和心學以外,張載的“氣本論”是第三分支。簡單來說,張載認為,宇宙萬物是由氣組成的,萬物只存在心態的變化,但氣是永恒的。
趙馥潔曾認為:
張載在中國哲學史上第壹次建立了比較完整的氣壹元論哲學體系,開辟了樸素唯物主義哲學的新階段。
在中國古代,壹個理論若想走得長遠,必須滿足兩個條件,第壹,創始人要有足夠的時間傳道,第二,要有優秀的弟子來傳承。
可惜的是,這兩點張載都沒有。張載58歲便去世了,他的弟子後來大多轉到了二程的門下,導致張載的理論長時間無人問津,他的很多理論,被程朱理學吸收,成了他人的嫁衣裳。二程之所以能夠揚名,程朱理學之所以能夠做大,都少不了張載之功。
直到近代,人們才體會到張載學說的超前,終於發現了張載的偉大。
張載留給世家最著名的東西,莫過於他的四句格言,即: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在那個時代,很多人都在思索,讀書的目的到底是什麽,張載經過半生思索,他用上述四句話告訴大家。
這22個字言簡意賅,千百年來,無數讀書人都想寫出壹段超過這段話的文字,可惜都沒成功。不管是古代還是近現代,不管是大儒、國家領導還是大學校長,在他們的發言稿上,總會出現“橫渠四句”,橫渠四句,已經成為中華民族萬世的座右銘。
五、“張”子已去,厚德“載”物
《宋史》雲:
政事以敦本善俗為先……使人知養老事長之義,因問民疾苦,及告所以訓戒子弟之意。
張載為官期間,重視用言行來勸人們向善,他尊老愛幼,體察民間疾苦,他訓誡鄉裏子弟,希望他們能讀書明理。
多年以後,張載辭官歸橫渠,他沒有機會把自己的學說踐行於天下,但他卻在橫渠這個小地方開始了實踐。用他的話說就是:
“縱不能行之天下,猶可驗之壹鄉。”
張載用多年的俸祿,在橫渠買了壹百多畝地,他把土地分成九塊,按照《周禮》劃成井田,自己留最中間的那塊,其他八塊分給沒有土地的饑民耕種,他看著淳樸的鄉民,樂在其中。
王安石變法失敗後,隱居江寧,再不問朝政。但張載辭官後,他仍然在踐行著自己的理想。
看待壹個人是否偉大,不僅要看他得意的時候在做什麽,更要看他失意的時候做什麽。
張載在橫渠數年,他以布衣的身份組織鄉民興修水利,灌溉良田,當他赤腳行走於沃野之間時,他的心情是多麽愜意。
孟子說: 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 。張載官場失意,他本應該獨善其身,可他卻仍然堅持兼濟“壹鄉”。因為他是壹個儒者,壹個令人尊重的思想家。
張載沒有做過很大的官,但他通過不斷的講學,把自己的理念推廣出去,這期間,有人刁難他,有人反對他,但他依然執著於傳道,從某些方面來說,他不像傳教士,更像壹位苦行僧。
宋神宗熙寧十年,張載身患肺病,宋神宗召張載入京,張載到京後病重,辭官回鄉,在路過臨潼時,大雪紛飛,張載知道自己大限將至,於是沐浴更衣,坦然面對死亡。在第二天早晨,大雪依舊,只是,世間少了壹位聖人。
張載死了,人們懷念他,然而,恍惚間,人們發現,張載似乎並未死去。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張載去世約兩百年後,文天祥在參加殿試的時候,寫下了張載的22字格言,當年,他高中狀元,後來,文天祥積極抗元,血灑刑場,成為中華民族永不磨滅的豐碑。
張載去世約六百年後,張煌言以橫渠四句為座右銘,在明朝大廈將傾之際,毅然站了出來,他抗清22年,將國家、民族利益放在最前沿,張煌言最後舍生取義,成為了明朝最後的英雄。
在張載去世約700多年後,林則徐奉命南下,在虎門燃起熊熊烈火,他用自己的決心,踐行了什麽是橫渠四句,雖然清廷無能,但林則徐卻很高大。
抗日戰爭時期,無數中華兒女,拋頭顱、灑熱血,用血肉之軀去踐行民族大義,張載他們或許不熟悉,但橫渠四句,是對他們最好的詮釋。
壹千年過去了,張載的話,仍然被許多人引用,張載雖然不在了,但他的靈魂,已經成為數千年的精神坐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