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他人,我總是感到恐懼,恐懼得瑟瑟發抖。同時,對於自己作為人的壹言壹行,我亦無絲毫的自信,於是將自己個人的煩惱隱藏於心底,對自己的憂郁、神經質,壹個勁地遮遮掩掩,拼命偽裝出天真爛漫的樂天性格。
厭惡的事物都不能說厭惡,而喜愛的東西,又提心吊膽仿佛盜竊來的壹般,從中品味出極度的苦來,於是我只有在無可理喻的恐怖感中痛苦地掙紮。
女人似乎比男人更有本事貪婪地鯨吞快樂。
我感覺要究明女人們究竟是以何種心情直面生活的,於我而言,簡直比弄清楚蚯蚓的思維還要麻煩復雜,令人生畏。唯獨當女人突然哭泣時,給她們遞上壹片甜的東西吃,她們的情緒便會好起來,這壹點我倒是從孩提時起,就獲知於自己的經驗。
極度恐懼他人的人們反而盼望目睹更加兇惡可怖的魔鬼的心理。越是膽小怯懦的人越是祈願暴風雨更加猛烈的心理。
非法。於我而言這才是壹點些微的歡樂。毋寧說使人感到心情舒暢。世上所謂的合法才陰森可怖(它讓人預感到某種深不可測的強大的東西),個中的奧秘妙不可言。在這個沒有窗戶、冷徹骨髓的房間裏我怎麽也坐不下去,外邊即便是非法的大海,然而對我來說,跳入其中暢遊壹番,哪怕隨後就要抵臨冥途,也反倒更加輕松愉快。
讓女人幫忙做事,決不會使她們感到掃興。男人需要女人做事,反而會使她們喜不自勝,這壹點我了如指掌。
仿佛身畔只有凜冽的寒風在吹拂,只有落葉在飄舞壹般,她也是壹個給人以絕世而獨立之感覺的女人。
寂寞。
在我聽來,這淡淡的壹句低語,比起女人們身世遭際的千言萬語來,更能喚起我的***鳴,然而盡管我壹直在默默地期待,卻終於壹次也沒有從人世間的女人口中聽到過這句話,這令我驚奇,令我不解。唯獨此人,雖然不曾說過“寂寞”的字眼,但卻在身體的外圍籠罩了壹層無言的、深刻的寂寞,仿佛裹著壹寸厚的氣流壹般,只要靠近她,我的軀體便也會被這氣流所包圍,與我身上所攜帶的若有若無尖刻陰郁的氣流恰到好處地相互融洽,壹如“附著於水底巖石上的枯葉”,我便能從恐怖、從不安之中解脫出來。
怯懦的人,甚至會害怕到手的幸福。棉花也能令他受傷。他甚至會被幸福所傷害。
而是因為我尚無法理解女人這東西竟能夠將夜晚同床***寢與清晨起床之後這兩者截然分為兩個世界,宛如全然忘記壹般,其間不雜以絲毫的聯系,這壹不可思議的現象。
這並非那種覺得惋惜的心情。在我身上占有欲原本就很淡薄,而且即便偶爾會微微生出惋惜的心情,也沒有毅然堅持所有權、與人相抗爭的氣力。甚至後來與我同居的女人被人奸汙,我竟也默然坐視。 我盡量不參與人們的紛爭,因為我害怕被卷入那漩渦之中。永子與我不過是壹夜之交,並不屬我所有。我不該有那種傲慢的欲望,覺得惋惜。然而我還是心裏壹驚。
真想放懷痛飲,壹醉方休。在所謂俗物的眼中,永子竟不過是個姿色平平、貧陋寒磣的女子,甚至不值得醉漢壹吻。出人意料也罷,突如其來也罷,我覺得自己仿佛被霹靂擊成了碎片。我史無前例地喝得沒完沒了,酩酊大醉,與永子相對無言,交換著哀切的微笑。經旁人壹說,我也覺得這女人倦容滿面、貧陋寒磣,但同時又感到壹種同困於金錢者之間的親睦(貧富的不和看似陳腐,可如今我認為它畢竟是戲劇的永恒主題之壹)。那種和睦感湧上心頭,感到永子可愛可憐,自覺得有生以來第壹次主動產生了盡管微弱但卻是愛情的萌動。我嘔吐了,不省人事。飲酒之後醉得如此神誌不清,這是頭壹次。
不,世上所有人的言談話語裏,總有著這麽壹種微妙復雜之處,煩瑣、含混,仿佛隨時準備逃避責任。面對這種幾乎毫無益處的森嚴戒備,和差不多無窮無數、令人生厭的討價還價,我總是不知所措,變得無所謂起來,或是插科打諢搪塞了事,或是無言頷首悉聽尊便,采取所謂敗北的態度。
我忘不了當時縮著脖子訕笑不已的“比目魚”臉上那奸猾無比的陰影。這陰影既似輕蔑,又與之不同,如若將人世比作大海,則在那千尋底處,大概便飄蕩著這樣的陰影。比目魚這壹笑,仿佛讓我窺見了成人生活的窮奧。
公寓窗口的電線上纏著壹只人形大風箏,在塵土飛揚的春風勁吹下已經破損,可是仍然死死地纏繞著電線不放,仿佛在頷首示意著什麽。每當望見這情景,我便會苦笑,臉紅,甚至會在夢中夢見那風箏,被它魘住。
……見到妳,大抵的女子總會想竭力為妳做點什麽。……妳總是壹副怯怯的模樣,同時卻又是個大活寶。……妳偶爾會獨自壹人郁郁寡歡,那副模樣更會令女人柔情萌動。
於是翌日仍然重復相同的事體。
萬事無非依從昨日不變的慣例。
妳只需避開粗野而巨大的歡喜。
巨大的悲哀自然也就不會蒞臨。
當巨石阻擋道路不通,
蟾蜍便會繞道而行。
世間。我覺得自己總算朦朦朧朧的有點兒懂得它了。那便是人與人的爭奪,而且是即興的爭奪,並且只需當場獲勝便可。人決不會服從於他人。便是奴隸,也有奴隸式的卑屈的報復。因此人們除了這樣壹錘定音,當場決定勝負外,再無辦法可以保全性命。口頭上盡管冠冕堂皇,但努力的目標必定是自己,超越自己仍然要歸於自己。世間的難解,其實便是自己的難解。蒼茫的大海並非世間而是自己。就這樣,我多少從對世間這蒼茫大海幻影的驚恐不安中解脫了出來,不再像從前那般無休無止地討好賣乖了,可以說是學會了見風使舵、隨機應變,多多少少學會了厚顏無恥地待人接物了。
雖然我內心焦躁如焚,急切地盼望粗野而巨大的歡樂降臨,哪怕為此今後要蒙受何等巨大的悲哀亦在所不惜。然而此刻我的歡樂無非是和顧客們說些廢話,白喝他們的酒而已。
良子坐在微暗的店堂中,白皙的臉上掛著微笑。啊啊,這壹塵不染的純潔童貞是何等的珍貴!迄今為止我還從未與年幼於我的處女睡過覺呢!結婚吧!無論將有多麽巨大的悲哀接踵而至!哪怕此生此世只有這麽壹次巨大粗暴的歡樂!我曾以為處女的童貞美不過是愚蠢的詩人們甜膩感傷的幻影,可它居然果真存在於這個世上!結婚以後,到了春天兩個人壹道騎著自行車去觀賞那綠葉的瀑布。如是,我當場下定了決心。所謂的“壹錘定音”,我毫不猶豫地盜走了這朵鮮花。
根據我的經驗,至少在都市男女之間,女人比男人更加充分地擁有這種可謂俠肝義膽的東西。男人大抵都是提心吊膽的,只會粉飾門面,而且吝嗇。
我獨自壹人逃命似的重又奔上屋頂,仰面躺下,望著雨意正濃的夜空,此時襲上心頭的感情既非憤怒,亦非嫌惡,並且也並不是悲哀,而是巨大的恐怖。而且,這不是那種對於墓地幽靈的恐怖,而是在神社的杉木林裏遇見白衣禦神體17時也許能夠感覺到的那種不可抗拒的、遠古時代蠻橫粗暴的恐怖感。我的少白頭,就開始於那壹夜。我越發對壹切都失去了自信,越發深深地懷疑他人,永遠地遠離了對此生此世的壹切期待、喜悅和***鳴。在我的生涯中,這委實是具有決定性意義的事件。我被迎面從眉間劈開,而且從此以後,每當我接近任何人,那創口就會發出劇痛。
無所謂原諒不原諒。良子是信任他人的天才。她從不知道猜度別人。然而,慘劇竟由此而產生。
我質問上蒼 :信任即罪乎 ?
與其說是良子受辱,未若說是良子的信任他人之心受辱,於我而言,則成了日後幾乎無法茍且偷生的苦惱的種子。對於我這種戰戰兢兢地令人生厭地壹味察言觀色取悅他人,而信任他人的能力早已裂紋累累的人來說,良子那純潔的信賴,就如同綠葉的瀑布壹般,清新宜人。可壹夜之間,它就變作了黃色的汙水。看吧!良子從那夜以後,對我的壹顰壹笑都小心翼翼地嚴加註意。
“餵!”
每當我喊她時,她便畏畏縮縮的,連目光也不知道該投放何處為好了。無論我怎樣努力使她笑,說笑逗樂,她總是坐立不安畏首畏尾的,對我拼命使用起敬語來。
果真純潔之信任心,即罪惡之源泉乎?
東京壹個大雪紛飛的夜晚。我喝醉了酒。口中嘟嘟囔囔地反復哼唱著“此地離家幾百裏,此地離家幾百裏”,壹面用鞋尖踢著紛紛飄墜地面的積雪,徘徊在銀座的後街。突然,我吐了壹口。那是我最初壹次咯血。雪地上現出了壹幅大大的太陽旗。我怔怔地蹲在那兒,然後從尚未汙染的地方兩手捧起白雪,壹面擦著臉,壹面哭泣。
這條小徑通向何方 ?
這條小徑通向何方 ?
仿佛幻覺壹般,遠處微微傳來這哀婉動人的女孩子的歌聲。不幸。這世上存在著形形色色不幸的人,不,即使是說世上全是不幸的人,恐怕也不算言過其實。不過這些人們的不幸,可以堂堂正正地向所謂世間提出抗議,而世間也很容易理解並同情他們的抗議 ;然而我的不幸,則完全歸咎於自身的罪惡,我無法向任何人表示抗議,而且即使結結巴巴地說上半句帶點抗議意味的話,那麽即使不是“比目魚”,世上所有其他的人都會詫異於我的非禮言論。我究竟是俗諺所雲的“恣意妄為”呢,抑或正相反,是過於懦弱膽怯呢,連我自己也莫名其妙。總之我似乎是罪惡的魁首,因此始終是自己主動地走向不幸的深淵,而無防患於未然的具體良策。
我的不幸,是喪失拒絕能力者的不幸。我壹直為壹種恐怖所威脅,仿佛壹旦拒絕了別人的勸誘,那麽在對方的心裏,在自己的心裏,都會產生出永遠無法修補的,令人掃興的裂紋。
如今我已經不再是罪人,而是個瘋子了。不,我斷沒有發瘋。哪怕是壹瞬間壹剎那也不曾發過瘋。可是,啊啊,瘋子大體都是這麽說自己的。就是說,凡是被關進這家醫院的,便都是瘋子,而沒被關進去的,則是正常人。
如今,我既無幸福亦無不幸。
然而壹切都將消逝。
在那個自己阿鼻叫喚苦熬至今的、所謂“人”的世界裏,這是唯壹近乎真理的東西。
然而壹切都將消逝。
我今年將二十七歲。因為白發顯著增加,大抵的人們看
我都足有四十多歲。
她仿佛漫不經心地這樣說道 :
“我所認識的阿葉,是個非常純樸、善於體諒別人的人。
他只要是不喝酒的話,不,就算喝酒也……是個上帝壹樣的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