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兒科醫院,魔幻現實主義的場景。
11月中旬的某個深夜有零星小雨,更顯陰冷。
人民南路亮哨的路燈燈光被潮濕的地面折射進眼睛,不僅是刺眼。人的眼中被強行按進壹顆圖釘。
壹位母親帶著不足壹歲的女兒從出租車上竄下來,直奔華西附二院的兒科急診大廳。車門都沒有關。
此刻,急診大廳排起的長隊堪比春運。
母親抱著女兒穿過排隊的人群直奔掛號窗口,直接把孩子舉起來給醫生看。
她急得話都說不出來。微弱地喊了聲“醫生”。那聲音是在哼哼,也是種懇求。
女兒沒發燒,但搞不清身體出了什麽狀況,不斷吐奶,並且奶不斷從鼻腔裏嗆出來。
醫生把測體溫的電子探測器放在正在排隊掛號的另壹個孩子額頭,同時轉頭看看這邊,只看壹眼就直接說:“快去x診室”。掛號的護士隨即寫張掛號單遞了過來。
母親的眼淚當場掉下來。
11點過的兒科急診掛號窗口,有序又混亂。
排隊的父母們穿羽絨外套,圍巾亂批,有人熱得滿頭是汗但壓根忘了脫衣服。醫院裏滿滿當當。孩子生病,全家跟著來醫院的家庭,不在少數。
華西附二院的兒科夜間急診有應急機制,高燒到39度(或以上)的孩子可以優先掛號就診。
在掛號室坐鎮調度的應該是位醫生。她迅速判斷孩子們的病情。有些相對不那麽緊要,就安排重頭排隊。有些緊急情況醫生會在掛號窗口進行簡單處理,進而迅速安排進某間急診室。
又壹位母親抱女兒沖到掛號窗口,體溫探測器壹測,41度。
醫生都著急了:“把毛毯扯了,扯了,都燒到41度了,哪個喊妳們給孩子捂這麽嚴實的,快把毛毯扯了,脫衣服,脫衣服,捂起幹啥子……之前吃降燒藥沒有?先吃美林布洛芬混懸滴劑,去x診室”。
每個家長都心急如焚,情緒失控。紛爭在所難免。
排隊的窗口隨時有爭吵爆發。不是家長之間,因為此時此刻,家長彼此極為理解,但難免對醫生發火。“妳們還是不是人?”窗口突然爆發出家長的怒吼。
醫生對此毫不反駁。
華西附二院每天的兒科急診量通常幾千號,估計最高峰時門診急診量近萬次,也是有的。
由於諸多原因,兒科醫生比例嚴重失調。
去年的統計數據是,壹個兒科醫生平均看1000個兒童,今年則是1:2500。很多家長為了掛上號只能淩晨3、4點來掛急診,壹如今晚,有家長當天早上7點過掛的號,排到現在孩子才接受治療。
每間急診室都爆滿。每間急診室門口也都有保安值班。
和家長們的無措相比,醫生倒是鎮定自若。他們按日常秩序和規則處理事務,有些情況對焦慮的家長解釋不清楚,不如不解釋。是事實,面對情緒化的家長,醫生和護士始終保持冷靜。這是職責所系。
偶爾也會有急的時候。
當又壹個優先就診的孩子被醫生安排進x診室時,醫生喊父親快去取藥,父親壹時沒回過神,仍舊擋在排隊的窗口,醫生終於急了:“掛號費,掛號費,取藥取藥,快去呀”。年輕的父親壹臉懵逼地拿著單子轉身走去另壹個窗口,又忍不住回頭看了看自己的孩子。
12點過到1點,排隊的人有增無減。
每個診室都擠滿了人,每間霧化室都坐滿了人。兒科霧化室的場景在外人看來有些好笑。家長們在長凳上排排坐起,胸前護衛著正在接受霧化的孩子。
兒科急診手術室的門緊閉著。掛號窗口和繳費窗口的椅子上坐滿輸液的孩子。讓人差異的是,並沒有孩子哭。
肺炎、支氣管炎、哮喘、感冒、發燒……肺炎喘嗽(小兒肺炎)是最常見的兒科疾病,也是兒童死亡的第壹病因。以上病情占兒科門診量的70%~80%,尤以夜間病情更為明顯。所以深夜的兒科急診通常會在1點左右達到高峰。
人越來越多,過道上的景象有點不堪。
加床幾乎占據整個過道,中間只留出壹溜溜通過的空間。母親在床上守護輸液的孩子,父親則坐在床邊,為母女掖著被窩。
床的另壹邊,堆滿奶瓶、奶粉、保溫瓶、尿不濕等等等等。
還有父親壹直站著,高舉輸液瓶,壹副勢必要舉到天亮的神情。
再晚壹點,空氣裏除了冬裝厚重的味道,還會被起坨的抄手味覆蓋。這碗艱辛、溫暖,絕對難吃的抄手,出自醫院門口的深夜攤攤兒。
現在,整個華西附二院的急診大廳如同擁擠不堪的列車車廂,五味雜陳。對孩子對父母而言,都是煎熬的壹晚,他們的臉色像被壹萬頭大象踩踏過。
也許醫生和護士已習以為常,這是他們的工作,他們不需要***情,重要的是切實履行職責。
絲毫不用懷疑,深夜的兒科急診充滿焦慮、眼淚和忙亂。人們好像沒有多余的精力來感受。或者,所有感受都維系在吊瓶的輸液管中。
為人父母,壹定對深夜的兒科急診感同身受。那份緊張,焦急,像是在聽不銹鋼瓢根兒刮搪瓷缸缸兒的聲音,令人牙齒繃緊。
唯壹有趣的現象,也只有深夜的兒科門診才會有——全場無任何人耍手機。排隊的家長那麽多,幾乎沒人掏出手機看哪怕壹眼。
時鐘就掛在墻上,時間擡眼便可以確認。
馬上要到淩晨2點到3點,這段時間,怕是最難熬的。再晚壹點,起坨的抄手味道散去,人們會逐漸安靜下來,而急診大廳的燈光,把現場照得更加慘白。
護士依舊來回穿梭。父母們早已滿臉疲憊。這擁擠的困倦的車廂駛向荒原。征詢臺忙碌的應答和機械的叫號聲音增添了壹份安靜感。
聽得見吊瓶點滴滴落的聲音。
輸液的孩子病情似乎有所好轉。壹個剛剛取出輸液針頭的壹歲多的小孩兒,突然在病床在翻了個跟鬥。在壹邊看著他的母親眼中又有了淚水。這神奇的跟鬥也引來周圍父母會心壹笑。
夜歿的華西附二院,有人醒著,有人睡著。
狹窄的病床上以及更狹窄的長椅上,父母們用各種歪瓜裂棗的高難度動作抓緊時間睡壹會兒。看起來荒誕,但無人顧及。這冗長、耽溺、疲憊不堪的夜晚終會結束。
剛才被罵“不是人”的醫生再次巡診,從她臉上看不出表情,也看不出疲憊。她的背影消失在急診大廳的盡頭。急診大廳的盡頭是門診大廳,穿過賣零食的櫃臺,櫃臺卡通海報上的人物保持著微笑。
再走過去,門診大廳的掛號窗口下已經坐滿了人。
他們自帶小凳,裝備齊全,防寒工作到位,除了保溫杯,就差沒帶鋪蓋。這些掛號單最終將隸屬於壹個生病的孩子。翌日清晨,孩子會在家人護衛下,從很遠的地方前來就診。
成都人的朋友圈,隔壹陣子就會刷到壹條有關“附二院的夜晚”的實時消息。
壹位媽媽發的是:沒去過深夜的華西附二院,不足以談毫無尊嚴的人生。
壹位父親發的是:兒童醫院生意爆了。我們掛的是320號,現在才喊到200號。
這條朋友圈發布的時間大約是晚上10點。
隨後不久,華西附二院門口的商販們即將各就各位,撐開攤攤兒,準備做生意。這是深夜成都的某個生活場景。荒誕又溫暖,頹唐又悲涼。令人瞠目、恍惚,似乎有無窮喟嘆。
壹碗酸辣粉,壹份抄手,或者壹個從荷花池批發來的成本幾元錢的玩具模型,是深夜兒科急診大廳裏唯壹的安慰。
新壹輪日出和又壹個晚上,並沒有分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