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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沈從文的散文!!!

月 下

“求妳將我放在妳心上如印記,帶在妳臂上如戳記。”我念誦著雅歌來希望妳,我的好人。

妳的眼睛還沒掉轉來望我,只起了壹個勢,我早驚亂得同壹只聽到彈弓弦子響中的小雀了。我是這樣怕與妳靈魂接觸,因為妳太美麗了的緣故。

但這只小雀它願意常常在弓弦響聲下驚驚惶惶亂竄,從驚亂中它已找到更多的舒適快活了。

在青玉色的中天裏,那些閃閃爍爍底星群,有妳底眼睛存在:因妳底眼睛也正是這樣閃爍不定,且不要風吹。

在山谷中的溪澗裏,那些清瑩透明底出山泉,也有妳底眼睛存在:妳眼睛我記著比這水還清瑩透明,流動不止。

我僥幸又見到妳壹度微笑了,是在那晚風為散放的盆蓮旁邊。這笑裏有清香,我壹點都不奇怪,本來妳笑時是有種比清香還能沁人心脾的東西!

我見到妳笑了,還找不出妳的淚來。當我從壹面籬笆前過身,見到那些嫩紫色牽牛花上負著的露珠,便想:倘若是她有什麽不快事纏上了心,淚珠不是正同這露珠壹樣美麗,在涼月下會起虹彩嗎?

我是那麽想著,最後便把那朵牽牛花上的露珠用舌子舔幹了。

怎麽這人哪,不將我淚珠穿起?妳必不會這樣來怪我,我實在沒有這種本領。我頭發白的太多了,縱使我能,也找不到穿它的東西!

病渴的人,每日裏身上疼痛,心中悲哀,妳當真願意不願給渴了的人壹點甘露喝?

這如像做好事的善人壹樣,可憐路人的渴涸,濟以茶湯。

恩惠將附在這路人心上,做好事的人將蒙福至於永遠。

我日裏要做工,沒有空閑。在夜裏得了休息時,便沿著山澗去找妳。我不怕虎狼,也不怕伸著兩把鉗子來嚇我的蠍子,只想在月下見妳壹面。

碰到許多打起小小火把夜遊的螢火,問它,“朋友朋友,妳曾見過壹個人嗎?”它說,“妳找那個人是個什麽樣子呢?”

我指那些閃閃爍爍的群星,“哪,這是眼睛。”

我指那些飄忽白雲,“哪,這是衣裳。”

我要它靜心去聽那些澗泉和音,“哪,她聲音同這壹樣。”

我末了把剛從花園內摘來那朵粉紅玫瑰在它眼前晃了壹下,“哪,這是臉。”

這些小東西,雖不知道什麽叫做驕傲,還老老實實聽我所說的話。但當我問它聽清白沒有,只把頭搖了搖就想跑。

“怎麽,究竟見不見到呢?”——我趕著它追問。“我這燈籠照我自己全身還不夠!先生,放我吧,不然,我會又要絆倒在那些不忠厚的蜘蛛設就的圈套裏……雖然它也不能奈何我,但我不願意同它麻煩。先生,妳還是問別個吧,再扯著我會趕不上她們了”——它跑去了。

我行步遲鈍,不能同它們壹起遍山遍野去找妳——但凡是山上有月色流註到的地方我都到了,不見妳底蹤跡。

回過頭去,聽那邊山下有歌聲飄揚過來,這歌聲出於日光只能在墻外徘徊的獄中。我跑去為他們祝福:妳那些強健無知的公綿羊啊!

神給了妳強健卻吝了知識:每日和平守分地咀嚼主人給妳們的窩窩頭,疾病與憂愁永不憑附於身;妳們是有福了——阿們!

妳那些懦弱無知的母綿羊啊!

神給了妳溫柔卻吝了知識:每日和平守分地咀嚼主人給妳們的窩窩頭,失望與憂愁永不憑附於身;妳們也是有福了——阿們!

世界之黴壹時侵不到妳們身上,妳們但和平守分的生息在圈牢裏:能證明妳主人底恩惠——同時證明了妳主人底富有;妳們都是有福了——阿們!

當我起身時,有兩行眼淚掛在臉上。為別人流還是為自己流呢?我自己還要問他人。但這時除了中天那輪涼月外,沒有能做證明的人。

我要在妳眼波中去洗我的手,摩到妳的眼睛,太冷了。

倘若妳的眼睛真是這樣冷,在妳鑒照下,有個人的心會結成冰。

小草與浮萍

小萍兒被風吹著停止在壹個陌生的岸旁。他打著旋身睜起兩個小眼睛察看這新天地。他想認識他現在停泊的地方究竟還同不同以前住過的那種不愜意的地方。他還想:——這也許便是詩人告給我們的那個虹的國度裏!

自然這是非常容易解決的事!他立時就知道所猜的是失望了。他並不見什麽玫瑰色的雲朵,也不見什麽金剛石的小星。既不見到壹個生銀白翅膀,而翅膀尖端還蘸上天空明藍色的小仙人,更不見壹個坐在蝴蝶背上,用花瓣上露顆當酒喝的真宰。他看見的世界,依然是騷動騷動像壹盆泥鰍那末不絕地無意思騷動的世界。天空蒼白灰頹同壹個病死的囚犯臉子壹樣,使他不敢再昂起頭去第二次註視。

他真要哭了!他於是唱著歌訴說自己淒惶的心情:“儂是失家人,萍身傷無寄。江湖多風雪,頻送儂來去。風雪送儂去,又送儂歸來;不敢識舊途,恐亂儂行跡,……”

他很相信他的歌唱出後,能夠換取別人壹些眼淚來。在過去的時代波光中,有壹只折了翅膀的蝴蝶墮在草間,尋找不著它的相戀者,曾在他面前流過壹次眼淚,此外,再沒有第二回同樣的事情了!這時忽然有個突如其來的聲音止住了他:“小萍兒,漫傷嗟!同樣漂泊有楊花。”

這聲音既溫和又清婉,正像春風吹到他肩背時壹樣,是壹種同情的愛撫。他很覺得驚異,他想:——這是誰?為甚認識我?莫非就是那只許久不通消息的小小蝴蝶吧?或者楊花是她的女兒,……但當他擡起含有晶瑩淚珠的眼睛四處探望時,卻不見壹個小生物。他忙提高嗓子:“餵!朋友,妳是誰?妳在什麽地方說話?”

“朋友,妳尋不到我吧?我不是那些偉大的東西!雖然我心在我自己看來並不很小,但實在的身子卻同妳不差什麽。妳把妳視線放低壹點,就看見我了。……是,是,再低壹點,……對了!”

他隨著這聲音才從路坎上壹間玻璃房子旁發見了壹株小草。她穿件舊到將退色了的綠衣裳。看樣子,是可以做壹個朋友的。當小萍小眼睛轉到身上時,她含笑說:“朋友,我聽妳唱歌,很好。什麽傷心事使妳唱出這樣調子?倘若妳認為我夠得上做妳壹個朋友,我願意妳把妳所有的痛苦細細的同我講講。我們是同在這靠著做壹點夢來填補痛苦的寂寞旅途上走著呢!”

小萍兒又哭了,因為用這樣溫和口氣同他說話的,他還是初次入耳呢。

他於是把他往時常同月亮訴說而月亮卻不理他的壹些傷心事都壹壹同小草說了。他接著又問她是怎樣過活。

“我嗎?同妳似乎不同了壹點。但我也不是少小就生長在這裏的。我的家我還記著:從不見到什麽冷得打戰的大雪,也不見什麽吹得頭痛的大風,也不像這裏那麽空氣幹燥,時時感到口渴,——總之,比這好多了。幸好,我有機會傍在這溫室邊旁居住,不然,比妳還許不如!”

他曾聽過別的相識者說過,溫室是壹個很奇怪的東西。凡是在溫室中打住的,不知道什麽叫作季節,永遠過著春天的生活。雖然是殘秋將盡的天氣,碧桃同櫻花壹類東西還會恣情的開放。這之間,卑卑不足道的虎耳草也能開出美麗動人的花朵,最無氣節的石菖蒲也會變成異樣的壯大。但他卻還始終沒有親眼見到過溫室是什麽樣子。

“呵!妳是在溫室旁住著的,我請妳不要笑我淺陋可憐,我還不知道溫室是怎麽樣壹種地方呢。”

從他這問話中,可以見他略略有點羨慕的神氣。

“妳不知道卻是壹樁很好的事情。並不巧,我——”小萍兒又搶著問:

“朋友,我聽說溫室是長年四季過著春天生活的!為甚妳又這般憔悴?妳莫非是鬧著失戀的壹類事吧?”

“壹言難盡!”小草嘆了壹口氣。歇了壹陣,她像在腦子裏搜索得什麽似的,接著又說,“這話說來又長了。妳若不嫌煩,我可以從頭壹壹告訴妳。我先前正是像妳們所猜想的那麽愉快,每日裏同壹些姑娘們少年們有說有笑的過日子。什麽跳舞會啦,牡丹與芍藥結婚啦……妳看我這樣子雖不什麽漂亮,但筵席上少了我她們是不歡的。有壹次,真的春天到了,跑來了壹位詩人。她們都說他是詩人,我看他那樣子,同不會唱歌的少年並沒有什麽不同。我壹見他那尖瘦有毛的臉嘴,就不高興。嘴巴尖瘦並不是什麽奇怪事,但他卻尖的格外討厭。又是長長的眉毛,又是嶄新的綠森森的衣裳,又是清亮的嗓子,直惹得那壹群不顧羞恥的輕薄骨頭發顛!就中尤其是小桃,——”

“那不是鶯哥大詩人嗎?”照小草所說的那詩人形狀,他想,必定是會唱贊美詩的鶯哥了。但穿綠衣裳又會唱歌的卻很多,因此又這樣問。

“噓!詩人?單是口齒伶便壹點,簡直壹個儇薄兒罷了!我分明看到他棄了他居停的女人,飛到園角落同海棠偷偷的去接吻。”

她所說的話無非是不滿意於那位漂亮詩人。小萍兒想:或者她對於這詩人有點妒意吧!

但他不好意思將這疑問質之於小草,他們不過是新交。他只問:

“那末,她們都為那詩人輕薄了!”

“不。還有——”

“還有誰?”

“還有玫瑰。她雖然是常常含著笑聽那尖嘴無聊的詩人唱情歌,但當他嬉皮涎臉的飛到她身邊,想在那鮮嫩小嘴唇上接壹個吻時,她卻給他狠狠的刺了壹下。”

“以後,——妳?”

“妳是不是問我以後怎麽又不到溫室中了嗎?我本來是可以在那裏住身的。因為秋的餞行筵席上,大眾約同開壹個跳舞會,我這好動的心思,又跑去參加了。在這當中,大家都覺到有點慘沮,雖然是明知春天終不會永久消逝。”

“詩人呢?”

“詩人早不知到什麽地方去了。有些姐妹們也想,因為無人唱詩,所以弄得滿席抑郁不歡。不久就從別處請了壹位小小跛腳詩人來。他小得可憐,身上還不到壹粒白果那麽大。穿壹件黑油綢短襖子,行路壹跳壹跳,——”

“那是蟋蟀吧?”其實小萍兒並不與蟋蟀認識,不過這名字對他很熟罷了!

“對。他名字後來我才知道的。那妳大概是與他認識了!他真會唱。他的歌能感動壹切,雖然調子很簡單。——我所以不到溫室中過冬,願到這外面同壹些不幸者為風雪暴虐下的犧牲者壹道,就是為他的歌所感動呢。——看他樣子那麽渺小,真不值得用正眼刷壹下。但第壹句歌聲唱出時,她們的眼淚便壹起為擠出來了!他唱的是‘蕭條異代不同時’。這本是壹句舊詩,但請想,這樣壹個餞行的筵席上,這種詩句如何不敲動她們的心呢?就中尤其感到傷心的是那位密司柳。她原是那綠衣詩人的舊居停。想著當日‘臨流顧影,婀娜豐姿’,真是難過!到後又唱到‘姣艷芳姿人阿諛,斷枝殘梗人遺棄,……’把密司荷又弄得嚎啕大哭了。……還有許多好句子,可惜我不能壹壹記下,到後跛腳詩人便在我這裏住下了。我們因為時常談話,才知道他原也是流浪性成了隨遇而安的脾氣。——”

他想,這樣詩人倒可以認識認識,就問:“現在呢?”

“他因性子不大安定,不久就又走了!”

小萍兒聽到他朋友的答復,憮然若有所失,好久好久不作聲。他末後又問她唱的“小萍兒,漫傷嗟,同樣漂泊有楊花!”那首歌是什麽人教給她的時,小草卻掉過頭去,羞澀的說,就是那跛腳詩人。

遙夜——壹及二

  壹

我似乎不能上這高而危的石橋,不知是哪壹個長輩曾像用嘴巴貼著我耳朵這樣說過:“爬得高,跌得重!”究竟這句話出自什麽地方,我實不知道。

石橋美麗極了。我不曾看過大理石,但這時我壹望便知道除了大理石以外再沒有什麽石頭可以造成這樣壹座又高大、又莊嚴、又美麗的橋了!這橋搭在壹條深而窄的溪澗上,橋兩頭都有許多石磴子;上去的那壹邊石磴是平斜好走的,下去的那邊卻陡峻筆直。我不知不覺就上到橋頂了。我很小心地扶著那用黑色明角質做成的空花欄桿向下望,啊,可不把我嚇死了!三十丈,也許還不止。下面溪水大概是涸了,看著有無數用為築橋剩下的大而笨的白色石塊,懶懶散散睡了壹溪溝。石罅裏,小而活潑的細流在那裏跳舞壹般的走著唱著。

我又仰了頭去望空中,天是藍的,藍得怕人!真怪事!為甚這樣藍色天空會跳出許許多多同小電燈壹樣的五色小星星來?它們滿天跑著,我眼睛被它光芒閃花了。

這是什麽世界呢?這地方莫非就是通常人們說的天宮壹類的處所吧?我想要找壹個在此居住的人問問,可是盡眼力向各方望去,除了些蔥綠參天的樹木,柳木根下壹些嫩白色水仙花在小劍般淡綠色葉中露出圓臉外,連壹個小生物——小到麻雀壹類東西也不見!……或是過於寒冷了吧!不錯,這地方是有清冷冷的微風,我在戰栗。

但是這風是我很願意接近的,我心裏所有的委屈當第壹次感受到風時便通給吹掉了!我這時絕不會想到二十年來許多不快的事情。

我似乎很滿足,但並不像往日正當肚中感到空虛時忽然得到壹片滿塗果子醬的烤面包那麽滿足,也不是像在月前壹個無錢早晨不能到圖書館去取暖時,忽然從小背心第三口袋裏尋出壹枚兩角錢幣那麽快意,我簡直並不是身心的快適,因為這是我靈魂遨遊於虹的國,而且靈魂也為這調和的偉大世界溶解了!

——我忘了買我重遊的預約了,這是如何令人悵惘而傷心的事!

當我站在靠墻壹株洋槐背後,偷偷的展開了心的網幕接受那銀箏般歌聲時,我忘了這是夢裏。

她是如何的可愛!我雖不曾認識她的面孔便知道了。她是又標致、又溫柔、又美麗的壹個女人,人間的美,女性的美,她都壹人占有了。她必是穿著淡紫色的旗袍,她的頭發必是漆黑有光,……我從她那拂過我耳朵的微笑聲,攢進我心裏清歌聲,可以斷定我是猜想的壹點不錯。

她的歌是生著壹對銀白薄紗般翅膀的:不止能跑到此時同她在壹塊用壹塊或兩三塊洋錢買她歌聲的那俗惡男子心中去,並且也跑進那個在洋槐背後膽小靦腆的孩子心裏去了!……也許還能跑到這時天上小月兒照著的壹切人們心裏,借著這清冷有秋意夾上些稻香的微風。

歌聲停了。這顯然是壹種身體上的故障,並非曲的終止。我依然靠著洋槐,用耳與心極力搜索從白花窗幕內漏出的那種繼歌聲以後而起的窸窣。

“口很……!”這是壹種多麽悅耳的咳嗽!可憐啊!這明是小喉嚨倦於緊張後壹種嬌惰表示。想著承受這嬌惰表示以後那壹瞬的那個俗惡厭物,心中真似乎有許多小小花針在刺。但我並不即因此而跑開,驕傲心終戰不過妒忌心呢。

“再唱個吧!小鳥兒。”像老鳥叫的男子聲撞入我耳朵。這聲音正是又粗暴又殘忍慣於用命令式使對方服從他的金錢的玩客口中說的。我的天!這是對於壹個女子,而且是這樣可愛可憐的女子應說的嗎?她那銀箏般歌聲就值不得用壹點溫柔語氣來懇求嗎?壹塊兩三塊洋錢把她自由尊貴踐踏了,該死的東西!可惡的男子!

她似乎又在唱了!這時歌聲比先前的好像生澀了壹點,而且在每個字裏,每壹句裏,以及尾音,都帶了哭音;這哭音很易發見。繼續的歌聲中,雜著那男子滿意高興奏拍的掌聲;歌如下:

可憐的小鳥兒啊!

妳不必再歌了吧!

妳歌詠的夢已不會再實現了。

壹切都死了!

壹切都同時間死去了!

使妳傷心的月姐姐披了大氅,

不會為妳歌聲而甩去了,

同妳目語的星星已嫁人了,

玫瑰花已憔悴了——為了失戀,

水仙花已枯萎了——為了失戀。

可憐的鳥兒啊!

妳不必——請妳不必再歌了吧!

我心中的溫暖,

為妳歌取盡了!

可憐的鳥兒啊!

為月,為星,為玫瑰,為水仙,為我,為壹切,為愛而莫再歌了吧!

我實在無勇氣繼續的聽下去了。我心中剛才隨歌聲得來壹點春風般暖氣,已被她以後歌聲追討去了!我知道果真再聽下去,定要強取我壹汪眼淚去答復她的歌意。

我立刻背了那用白花窗幔幕著的窗口走去,渺渺茫茫見不到壹絲光明。心中的悲哀,依然擠了兩顆熱淚到眼睛前來……被角的濕冷使我驚醒,歌聲還在心的深處長顫。

水 車

“我是個水車,我是個水車”,它自己也知道是壹個水車,常自言自語這樣說著。它雖然有腳,卻不曾自己走路,然而壹個人把它推到街上去玩,倒是隔時不隔日的事。清清的早晨,不問晴雨,住在甜水井旁的宋四疤子,就把它推起到大街小巷去串門!它與在馬路上低頭走路那些小煤黑子推的車身分似乎有些兩樣,就是它走路時,像壹個遇事樂觀的人似的,口中總是不斷的哼哼唧唧,唱些足以自賞的歌。

“那個煤車也快活,雖不會唱,頸脖下有那麽壹串能發出好聽的聲音的鈴鐺,倒足示驕於同伴!……我若也有那麽壹串,把來掛在頸脖下,似乎數目是四個或五個就夠了,那又不!……”

它有時還對煤車那鈴鐺生了點羨慕。然而它知道自己是不應當頸脖上有鈴鐺的,所以它不像普通壹般不安分的人,遇到失望就抑郁無聊,打不起精神。鈴子雖然可愛,愛而不得時,仍不能妨礙自己的歌唱!

“因失望而悲哀的是傻子,”它嘗想。

“我的歌,終日不會感到疲倦,只要四疤子肯推我。”它還那麽自己宣言。

雖說是不息的唱,可是興致也好像有個分寸。到天色黑下來,四疤子把力氣用完了,慢慢的送它回家去休息時,看到大街頭那些柱子上,檐口邊,掛得些紅綠圓泡泡,又不見有人吹它燃它,忽然又明,忽然又熄。

“啊啊,燈盞是這麽奇異!是從天上摘來的星子同月亮?……”為研究這些事情墮入玄境中,因此歌聲也輕微許多了。

若是早上,那它頂高興:壹則空氣早上特別好,二則早上不怕什麽。關於怕的事,它說得很清楚——“除了早上,我都時時刻刻防備那街上會自己走動的大匣子。大概是因為比我多了三只腳吧,走路又不快!壹點不懂人情事故,只是飛跑,走的還是馬路中間最好那壹段。老遠老遠,就喝喝子喊起來了!妳讓得只要稍稍慢壹點,它就沖過來撞妳壹拐子。撞拐子還算好事。有許多時候,我還見它把別個撞倒後就毫不客氣的從別個身上踩過去呢。

“幸好四疤子還能幹,總能在那匣子還離我身前很遠時,就推我在墻腳前歪過壹邊去歇氣。不過有壹次也就夠擔驚了!是上月子吧,四疤子因貪路近,回家是從辟才胡同進口,剛要進機織衛時,四疤子正和著我唱《哭長城》,猛不知從西頭跑來壹個綠色大匣子,先又壹個不做聲,到近身才咯的壹下,若非四疤子把我用勁扳了下,身子會被那兇惡東西壓碎了!

“那東西從我身邊挨過去時,我們中間相距不過壹尺遠,我同四疤子都被它嚇了壹跳,四疤子說它是‘混帳東西’,真的,真是壹個混帳東西!那麽不講禮,橫強霸道,世界上哪裏有?”

早上,匣子少了許多,所以水車要少擔點心,歌也要唱得有勁點。

那次受驚的事,雖說使它不寧,但因此它得了壹種新知識。以先,它以為那匣子既如此漂亮,到街上跑時,又那麽昂昂藏藏,壹個二個雄幫幫的,必是也能像狗與文人那麽自由不拘在馬路上無事跑趟子,自己會走路,會向後轉,轉彎也很靈便的活東西,是以雖對於那兇惡神氣有點憤恨,然權威的力量,也倒使它十分企慕。當壹個匣子跑過身時,總嘖嘖羨不絕口——

“好腳色,走得那麽快!

“妳看它幾多好看!又是顏色有光的衣服,又是壹對大眼睛。橡皮靴子多麽漂亮,前後還佩有金晃晃的徽章!

“我更喜歡那些頭上插有壹面小小五色綢國旗的……

“身上那麽闊氣,無怪乎它不怕那些惡人,(就是時常罵四疤子的壹批惡人)惡人見它時還忙舉起手來行壹個禮呢!”

還時時妄想,有壹天,四疤子也能為它那麽打扮起來。好幾次做夢,都覺得自己那壹只腳,已套上了壹只灰色嶄新的橡皮套鞋,頭上也有那麽壹面小國旗,不再待四疤子在後頭推送,自己就在西單牌樓壹帶人群裏亂沖亂撞,穿黃衣在大街上站崗的那惡人也壹個二個把手舉起來,恭恭敬敬的了。從那壹次驚嚇後,它把“人生觀”全變過來。因為通常它總無法靠近壹個匣子身邊站立,好細心來欣賞壹下所欽佩的東西的內容。這壹次卻見到了。見了後它才了然。它知道原來那東西本事也同自己差不了許多。不僅跑趟子快慢要聽到坐在它腰肩上那人命令,就是大起喉嚨嚇人讓路時的聲音,也得那人扳它的口。穿靴子其所以新,乃正因其奴性太重,壹點不敢倔強的緣故,別人才替它裝飾。從此就不覺得那匣子有壹點可以佩服處了,也不再希望做那大街上沖沖撞撞的夢了,“這正是壹個可恥的夢啊,”背後的懺悔,有過很久時間。

近來壹遇見那些匣子之類,雖同樣要把身子讓到壹邊去,然而口氣變了。

“有什麽價值?可恥!”且“噓!噓!”不住的打起哨子表示輕蔑。

“怎麽,那匣子不是英雄嗎?”或壹個不知事故的同伴問。“英雄,可恥!”遇到別個水車問它時,它總做出無限輕蔑樣子來鄙薄匣子。本來它平素就是忠厚的,對那些長年四季不洗澡的臟煤車還表同情,對待糞車也只以“職務不同”故“敬而遠之”,然在匣子面前,卻不由得不驕傲了。

“請問:我說話是有要人扳過口的事嗎?我雖然聽四疤子的命令,但誰也不敢欺負誰,騎到別個的身上啊!我請大家估價,把‘舉止漂亮’除開,看誰的是失格!”

假使“格”之壹字,真用得到水車與汽車身上去,恐怕水車的驕傲也不是什麽極不合理的事!

時 間

壹切存在嚴格地說都需要“時間”。時間證實壹切,因為它改變壹切。氣候寒暑,草木榮枯,人從生到死,都不能缺少時間,都從時間上發生作用。

常說到“生命的意義”或“生命的價值”。其實壹個人活下去真正的意義和價值,不過占有幾十個年頭的時間罷了。生前世界沒有他,他無意義和價值可言的;活到不能再活死掉了,他沒有生命,他自然更無意義和價值可言。

正仿佛多數人的愚昧與少數人的聰明,對生命下的結論差不多都以為是“生命的意義同價值是活個幾十年”,因此都肯定生活,那麽吃,喝,睡覺,吵架,戀愛,……活下去等待死,死後讓棺木來裝殮他,黃土來掩埋他,蛆蟲來收拾他。生命的意義解釋的即如此單純,“活下去,活著,倒下,死了”,未免太可怕了。因此次壹等的聰明人,同次壹等的愚人,對生命的意義同價值找出第二種結論,就是“怎麽樣來耗費這幾十個年頭”。雖更肯定生活,那麽吃,喝,睡覺,吵架,戀愛,……然而生活得失取舍之間,到底就有了分歧。這分歧壹看就明白的。大別言之,聰明人要理解生活,愚套人要習慣生活。聰明人以為目前並不完全好,壹切應比目前更好,且竭力追求那個理想。愚蠢人對習慣完全滿意,安於現狀,保證習慣。(在世俗觀察上,這兩種人稱呼常常相反,安於習慣的被稱為聰明人,懷抱理想的人卻成愚蠢家夥。)

兩種人即同樣有個“怎麽來耗費這幾十個年頭”的打算,要從人與人之間尋找生存的意義和價值,即或擇業相同,成就卻不相同。同樣想征服顏色線條作畫家,同樣想征服樂器音聲作音樂家,同樣想征服木石銅牙及其他材料作雕刻家,甚至於同樣想征服人身行為作帝王,同樣想征服人心信仰作思想家或教主,壹切結果都不會相同。因此世界上有大詩人,同時也就有蹩腳詩人,有偉大革命家,同時也有虛偽革命家。至於兩種人目的不同,擇業不同,即就更容易壹目了然了。

看出生命的意義同價值,原來如此如此,卻想在生前死後使生命發生壹點特殊意義和永久價值,心性絕頂聰明,為人卻好像傻頭傻腦,歷史上的釋迦,孔子,耶穌,就是這種人。這種人或出世,或入世,或革命,或復古,活下來都顯得很愚蠢,死過後卻顯得很偉大。屈原算得這種人另外壹格,歷史上這種人可並不多。可是每壹時間或產生壹個兩個,就很像樣子了。這種人自然也只能活個幾十年,可是他的觀念,他的意見,他的風度,他的文章,卻可以活在人類的記憶中幾千年。壹切人生命都有時間的限制,這種人的生命又似乎不大受這種限制。

話說回來,事事物物要時間證明,可是時間本身卻又像是個極其抽象的東西,從無壹個人說得明白時間是個什麽樣子。時間並不單獨存在。時間無形,無聲,無色,無臭。要說明時間的存在,還得回過頭來從事事物物去取證。從日月來去,從草木榮枯,從生命存亡找證據。正因為事事物物都可為時間作註解,時間本身反而被人疏忽了。所以多數人提問到生命意義同價值時,沒有壹個人敢說“生命意義同價值,只是壹堆時間”。“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這是壹個真正明白生命意義同價值的人所說的話。老先生說這話時心中的寂寞可知!能說這話的是個偉人,能理解這話的也不是個凡人。目前的活人,大家都記得這兩句話,卻只有那些從日光下牽入牢獄,或從牢獄中牽上刑場的傾心理想的人,最了解這兩句話的意義。因為說這話的人生命的耗費,同懂這話的人生命的耗費,異途同歸,完全是為事實皺眉,卻膽敢對理想傾心。

他們的方法不同,他們的時代不同,他們的環境不同,他們的遭遇也不相同;相同的是他們的心,同樣為人類向上向前而跳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