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氏孤兒》較完整的法文本系由東方學家斯坦尼斯拉斯·朱利安翻譯,詩文並茂,還附加有關搜孤救孤的歷史記載文獻,於1834年在巴黎刊行。然而,伏爾泰改編所依據的是耶穌會士馬若瑟(1698-1736)更早的譯本。馬若瑟在華傳教近40年。他將紀君祥的元曲《趙氏孤兒》譯成法文,托人捎回巴黎,手稿落到杜赫德神父處;後者於1736年將之發表在他主編的四大卷《中國通誌》裏。伏爾泰正是讀了馬若瑟的譯文後萌生寫《中國孤兒》之念的。在此之前,盧梭發表了反對啟蒙哲學的著作《論科學與藝術》,書中將中國視為壹個“受文明腐蝕的國家”,其子民沒能因科學而凈化心靈和勇於為國捐軀,反而成了甘於忍受韃靼人野蠻蹂躪的“奴才”。針對盧梭對中國的偏見,伏爾泰將公元前7世紀《趙氏孤兒》的情節移至1215年蒙古人攻克北京之後的成吉思汗時代,特意描述中國朝臣張惕及其妻伊達梅以犧牲自己親生孩子挽救“中國孤兒”的超凡勇氣,強調暴君成吉思汗也不能不為之所動,蒙古征服者最終被受征服民族的文化所征服,從而顯示了理性的勝利。難怪伏爾泰公開聲稱他是遵循孔子的教導寫成《中國孤兒》壹劇的。
《中國孤兒》於1755年在巴黎公演。《歐洲十九世紀文學之主潮》的作者勃蘭克斯評道:“中國是個不信神的,民風淳樸的古老國家。伏爾泰關註這種和平的文明。他頌贊純人文的美德、忠誠、犧牲精神和對人類理想經久不衰的眷戀。歸根結蒂,《中國孤兒》申明壹種生活哲理。”
另外,伏爾泰的文學寫作還受到中國道家思想的啟迪,前述小說《查狄格》即為最明顯之壹例。也是在杜赫德神父編纂的《中國通誌》第三卷裏伏氏見到了1699年到達中國的耶穌會傳教士殷弘緒(1664-1741)從明朝抱甕老人所車耳《今古奇觀》中選譯的《莊子休鼓盆成大道》(見該書第二十卷,原版現存巴黎國立圖書館),似乎自己也驟然得道,遂將莊周的離奇故事搬進了他的小說《查狄格,或曰:命運》第二章裏。今人若將二者對照比較壹番,法國大文豪則難免抄襲之嫌。
《莊子休鼓盆成大道》壹篇原是從馮夢龍《警世通言》第二卷選入《今古奇觀》裏的。這篇喻世小說敘述莊周師事老子後出遊南華山下訪道,途中見壹渾身縞素的少婦持紈扇連 新墳不輟,遂驚問其故。那婦人道:“家中乃妾之拙夫,不幸身亡,埋骨於此。生時與妾相愛,死不能舍。遺言教妾如要改適他人,直待葬事畢後,墳土幹了,方才可嫁。妾思新築之土,如何得就幹,因此舉扇搧之。”
莊周深有感觸,回家欲試其妻,行道法分身隱形,演了壹出裝死重生的鬧劇。果然不出所料,其妻田氏雖曾明誓不更二夫,卻在莊周入殮壹周後心猿意馬,迫不及待地要嫁給壹個自稱楚國王孫的少年秀士。洞房花燭之夜,楚王孫忽然心疼難忍,必得壹新近死者的腦髓熱酒吞之,方能治愈。田氏立刻尋來砍柴板斧劈棺,要取前夫腦髓。莊周恰於此時復活,免遭巨斧劈開自己天靈蓋的厄運。由此,莊周悟徹了壹切還返空虛的人生之道,狂飲放歌:“夫妻百夜有何恩?見了新人忘舊人。甫得蓋棺遭斧劈,如何等待搧幹墳!”
伏爾泰品出了《今古奇觀》中莊子夢蝶和入殮試妻的異趣,將之移接到《查狄格》裏。他寫查狄格逃離巴比倫後像莊子壹樣遨遊四方,路遇壹年輕的孀婦在為亡夫守墳。夫君在世時,此婦頗有誌氣,信誓旦旦地說,只要先夫墓邊的溪水長流,她就會日日守墓哭靈。可是,查狄格見其夫新墳濕土沒幹,未亡人就在那裏竭力讓墓旁的小溪改道。更有甚者,她新姘的情夫脾痛劇烈發作,需要用壹只剛死者的耳朵進行急救,那婦人就毫不猶豫地動手挖墳劈棺,赤裸裸地暴露出生死情移的夫妻關系。這壹場景,同《今古奇觀》裏的莊子奇遇如出壹轍,表明伏爾泰相當深刻地領會了《莊子休鼓盆成大道》最後的格言:“逍遙無礙是吾師。”
不過,《查狄格》的結局與《莊子休鼓盆成大道》不盡相同。在伏爾泰筆下,查狄格逃過被巴比倫國王用藍絲帶勒死的劫難,在壹荒野的清溪畔同他愛戀的巴比倫王後阿絲塔爾苔邂逅,二人坐在凝煙的綠草地上互訴別後相思之苦。彼時,阿絲塔爾苔雖未被其夫君,巴比倫王摩亞布達赫毒死,但流落阿拉伯時遭大盜阿爾波加德綁架販賣,淪為奧古爾王爺的女奴。奧古爾王爺患病,依醫囑需食用玫瑰露烹飲的珍稀鰭蜥為解藥,命眾女奴去尋,獲者當選為王妃。阿絲塔爾苔無意以獲取鰭蜥擺脫奴隸地位,而是戴著面紗在溪流旁的沙土上邊嘆息,邊描畫“查狄格”的名字。壹對情侶經歷種種磨難,最後終成眷屬,查狄格當上了巴比倫國王。
在《查狄格》裏,天使熱斯哈德化形為隱士,向主人公展示了壹部神秘的《司命譜》,但這絕非《莊子休鼓盆成大道》中莊周從老子處承繼的,大火裏都沒被燒毀的《道德經》。二者之間存在著同質異向的文化差異。顯然,伏爾泰羨慕莊子的“逍遙遊”,但依然抱定西方人的入世觀,難以像中國道家那般徹底出世。此為東西方文化交流裏的變數與恒定基因,熱心人似不可忽略。
綜觀中法兩國文化交流史,人們可見像伏爾泰壹類的啟蒙哲學家早於18世紀上半葉就在中華文苑采擷裏含英咀華,表明我國傳統意識形態不愧為豐富人類精神的靈泉。可惜,在當今全球化的時代潮流中,我們在對外傳播中華民族文化上顯得十分乏力,尤其缺少踏實的有心人,以至於文學翻譯領域裏出現了嚴重的“逆差”,怎不讓人望洋興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