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天翼
我四五歲的時候,大家都不歡喜我:我不聽他們的話。我拿棍子在別人房門口敲著,別人要是:“×弟,別敲吧,”那我就得壹連敲上兩三個鐘頭。別人不說倒也許好些。因此常挨爹媽的罵,這我到很大才克服掉。
我的恩物是軍樂隊。似乎常有軍樂隊在街上走過,我就要大人帶我去看。這大概是受了姊姊哥哥們的影響:他們常拉著手風琴唱歌,哼著軍樂隊的曲子。還有件恩物是輪船火車,壹聽見火車叫“哆!”就要往外跑。在家裏我拿著粉筆鉛筆,用了野獸派的手法,在墻上地板上畫著蠶子似的火車。我用五六個火柴盒接起來做火車。我在地上面畫著鐵路:由媽媽站到爹爹站,到姊姊站,到姑母站,到廚房站,我自己做了火車開來開去,嘴裏叫著:“哆——轟轟轟轟,轟轟轟轟!”壹開到廚房站,廚房劉大哥(爹要我這麽叫他)就說:“妳這個火車要上煤了吧。來,我給妳上煤。”
這壹手我頂高興,因此火車常往廚房站開,而且在那壹站停得最久。我頂歡喜上煤!壹個人最好是開火車,當個樂手也好,要是在火車裏奏樂,那就,呵,我的乖乖!
哥哥死後,嫂嫂帶著侄兒送哥哥靈柩回去,接著許多大人們要上學,要找職業,都離開了我們。全家只有爹媽我。我哭著:“壹點不好玩呀,壹點不好玩呀。”
? 七歲那年離開這省會,跑了幾個地方,到另外壹個省會裏住下。我不感到不好玩了。學校有同學。在家裏爹媽給我說故事,星期日他們帶我出去玩,還有位老王媽,每晚總得說個徐文長,說個《屁彈銅匠》之類。門口有許多茅屋,住著些賣豆腐幹的、開小茶店的,他們的兒女都是我的朋友,有幾個還是同學。
? 在初小有壹次開全城小學運動會,我去參加五十碼賽跑,得第二,給了我許多獎品:十幾冊商務印書館的童話,孫毓修先生編的。有許多字不認識,母親就讀給我聽。於是漸漸地自己看,買了壹些,借了壹些。商務中華那時所出的童話都看全了。到高小開始看舊小說,第壹部是《嶽傳》,向個姓夏的借的。才看了壹點,和夏先生打起架來,書還他。馬上好了,再借來看下去。
第二天又打架,又還他。第三天他又把書借給我。這部《嶽傳》足足看了壹個月。接著借看《楊家將》《西遊記》《三國演義》《水滸》《彭公案》等等,這些教給我們拜把,打架的機會也就特別多。 把兄弟也常會打起來。於是來了個調人給我們講和,寫和約,還畫押,不過說不定這和約在下壹分鐘裏給撕得粉碎,拳頭對拳頭又頂起來:“不打妳這王八羔子不是好漢!”
? 我沒有壹樣功課好的,可是先生們說我將來可以做個書家,據說我的字寫得好。在初小時,全校開什麽會,他們還叫我當著許多陌生面孔寫壹副泥金對子,他們還告教了些話給我在臺上說了幾句。校長興奮著臉說:“那天知縣拍手拍得最厲害。”理科教員還鄭重地請我寫過中堂:朱柏廬《治家格言》。我闖下許多禍,我在先生那裏的案件每天總有四五起,而沒被開除,或者是因為這壹點。這裏我不知道有沒有告訴妳們的必要,說這小學是縣立的。